第24届世界哲学大会的主题是“学以成人”。对此,学界内外不少人很诧异,这么朴实的一句话如何能够成为世界哲学大会的主题。
回想起来,2014年的秋天,世界哲学联合会几十位执委聚集在北京大学人文苑,为确定这届哲学大会的主题确实展开过激烈争执。各位执委的提案、建议和意见既代表各国哲学学会的想法,也反映他们各自对哲学的理解。各方想法自然就会相差很大。当杜维明先生提出学以成人的建议时,立即招致一些执委的反对。理由十分明确:自1973年第15届世界哲学大会开始确立主题以来,连续8届的世界哲学大会的主题都是描述性的,而这个提议则有鲜明的东亚,尤其是中国思维的特征,是一种规范性的论题,而哲学大会更需要开放、描述性的主题。由此看来,这场争论已经不是简单地确定这届大会的主题,而是直抵如何理解哲学的本质和作用这个最关键的问题了。这场争执的结果大家已经知晓,但它的更深刻意义在于,在世界范围内对哲学这门学科的认识已经发生了变化。
我们知道,东西方哲学思维是有很大差异的。中国传统哲学虽然也有本体论、认识论、人生观等内容,但并不把这些内容截然划分开来,而是平行组合在经、史、子、集之中。我们的学问重点是基于经验事实基础上的道德教育和社会理想的塑造,“学以致用”“知行合一”“修齐治平”基本上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特征——把学术研究与个体体验和社会实践始终紧密结合在一起。因此,所谓学以成人,恰恰表达了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即注重对人的道德、情感、行为方式、价值取向的教化,注重家庭和社会伦理纲常的保护,注重个人对家庭、国家和社会的奉献。在很大意义上说,学以成人的观念是中国人赖以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即使在“五四”近一百年后的今天,我们的文化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但这个观念仍然是我们的精神核心和价值基础。
反观西方文明,从古希腊时期就确立了“为学术而学术”的传统,哲学首先是一种“爱智求真”的活动,为此就需要一整套严格求证的方法:首先是界定概念,然后是假设前提、制定逻辑规则,接下来就是层层分析、论证和判断。这样,哲学就成为“各门科学的科学”。虽然柏拉图提出了“哲学王”的理念,康德高扬了“人是目的”的大旗,但注重对人自身的研究只是西方哲学研究的一部分,哲学从来不能与“人学”画等号。特别是近代以来,受经验主义和科学主义的影响,哲学被要求仿效自然科学的实证方法,以严格的逻辑推理为基础,以描述经验事实为内容,以获得实用效果为目的,希冀建立一种以获得知识的确切性和可靠性为目的的学问。由此在19世纪就产生了实证主义思潮,经过“内在实证主义”和“逻辑实证主义”的持续推进,在20世纪上半叶进一步发展为语言哲学或分析哲学,出现了哲学的语言学转向。20世纪30年代后,分析哲学成为英美哲学在20世纪的一个主要倾向,并由此表现出与欧洲大陆哲学的人文主义传统截然不同的目标和风格。在他们那里,哲学不再是关于观念论、本体论、认识论、世界观的学问,而是集中于语言、分析、逻辑、意义等问题上,哲学的首要任务就是对语言意义的澄清和辨析。分析哲学在充实、完善哲学的分析手段、提高哲学表述的精确性等方面作出重要贡献的同时,由于把逻辑和语言看作是整个哲学研究的全部内容,实际上是把哲学的分析方法和工具当作了哲学的主要任务和目的,大大降低了哲学探寻事物本真、追求真理、人文关怀的本质。对此,在20世纪,不少欧洲大陆哲学家就提出异议,指出科学主义和实证主义虽然推进了认识论和方法论的研究,但它们取代不了人们对自身存在和超验问题的关心,更阻挡不了人们对绝对真理的追求。胡塞尔提出现象学就是要“直面生活世界本身”,海德格尔、萨特的存在主义则是把“拯救地球和人类”当作自己的使命,及至列维纳斯更是基于对“他者”的尊重而要求把伦理规范当作“哲学的第一本位”。现代西方哲学家们对哲学的本质及其作用的不同理解,不可避免地对全世界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
中国哲学在过去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学科体系,从北京大学成立哲学门那天起,现代中国哲学就是按照西方大学的模式构建中国哲学的教学和研究体系。所以,我们的哲学既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也有西方哲学的元素。我们的前辈们从一开始就不甘心简单地模仿西方哲学,而是试图探索出中国哲学自己发展的道路,其核心就是要将我们自己对西方哲学的理解与中华文化的传统结合起来。比如,冯友兰先生写中国哲学史,既有汉学家解读中国经典的方法,也运用了现代西方哲学的逻辑分析,冯友兰的目的就是要打通中西哲学。贺麟先生早年受王阳明哲学影响,后来主要研究和翻译黑格尔哲学,他的特点是将朱熹的心性之说和黑格尔的哲学精神予以比较,强调哲学文化与人生是结合在一起的。改革开放40年来,我们彻底清算“文革”时期把哲学片面理解为唯心论与唯物论的两军对垒式的斗争,一方面注重学习、吸收当代外国哲学的最新成果,另一方面强调对我们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展。前些年出现的“中国哲学合法性”的讨论,就是对中国哲学的发展道路予以反思和检讨,我们由此加深了对自己文化传统的认同,增强了我们的文化自信。
我们在这里不仅看到中国文化传统与西方文化的异同,而且还看到学以成人这个带有浓厚中国哲学元素的主题是与西方哲学中“人文主义”的观念高度契合一致的。这是因为,东西方哲学虽有差异,但不论是描述性的表述,还是规范性的要求,说到底,哲学的本质和作用就在于促进人的存在。如果只是为学术而学术,为技术而技术,那么,恰如美国哲学家罗蒂所说,哲学若是满足于用逻辑方式来揭示语言的结构,在当今就没有什么价值可言。现在在英美,新实用主义的抬头,心智哲学的兴起,都说明世界哲学又面临新的转向。因此,学以成人与“哲学何为”是相通相连的,它们的指向都是以促进人的存在为己任的,它与世界哲学的新转向有着合乎逻辑的内在联系。这是哲学的本质之所在,它的主旨很明确,就是求真、至善、唯美。“求真”乃是探索万事万物的本相、追求跨越时空的真理,这是人类认知精神的本质,也是哲学得以兴起和发展的缘由。“至善”是人类道德生活的最高目的,不只是如儒家所说的明德亲民、正德厚生,而且还像康德所提倡的那样,让每个个体的意志准则始终能够同时成为普遍立法的原则。这样,人类由无数个体组成的部落、民族、国家才能形成真正的人类共同体,才会真正拥有那种无私无欲、互爱互助的无比崇高的道德生活。“唯美”则是在真和善的基础之上,超越于世俗生活的一种向往,是人类精神期望得以驻足休憩的一种理想境界,它导引人们永不满足、不断奋斗,去追寻那种融精神内容与艺术形式于一体的绝对永恒的精神家园。
所以,哲学是一门既古老又年轻的学问,它教导世人要学会怀疑,独立思考,辨别善恶,反抗世俗偏见,听从理性律令;哲学帮助人们诊断痛苦和欲望的脉搏,制定出摆脱精神苦难、谋求快乐人生的方案;哲学要让世人努力寻求智慧、远离愚蠢,要学会如何去过健康而快乐、平凡而善良的生活,应对和战胜常人不可克服的苦难。这就是哲学的作用,这就是哲学的生命力之所在!
(作者:谢地坤,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国际哲学联合会执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