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仙山楼阁图》,据其画作处“仇英实甫制”与题跋处“嘉靖庚戌(1550)春二月既望五湖陆师道书”两行款书,可以断定,画中山光乃明人仇英手笔,诗堂小楷《仙山赋》为陆师道所题。经江兆申鉴定,图中画与字俱为真迹。对此,有人质疑,理由是:清人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所记画题跋《仙山赋》的落款为“嘉靖二十七年(1548)冬十月廿又一日陆师道书小楷书图额”,这与馆藏《仙山楼阁图》上的落款时间略有出入。
无独有偶,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云溪仙馆图》,亦为仇英所作,题跋内容也是陆师道楷书《仙山赋》。《云溪仙馆图》与《式古堂书画汇考》所记《仙山楼阁图》落款时间相同,比台北馆藏《仙山楼阁图》落款时间早两年。经仔细比对,并参校张照《石渠宝笈·养心殿贮·书画合轴上等》有关《云溪仙馆图》“款识云:嘉靖二十七年冬十月廿又一日陆师道书”的文献资料,断定《式古堂书画汇考》为载记之谬。盖因两幅画作同出一人之手,构景相似;而诗堂内容也同出一人手笔,风格一致,遂使卞永誉的载记出现错误,将《云溪仙馆图》上《仙山赋》的落款时间误书于对《仙山楼阁图》的描述中。实际上,这是两幅内容近似而题跋相同的画作。
《仙山赋》虽由陆师道两度执笔书于仇英不同画作,但画题跋并非始于陆氏,先于此的是祝允明题文徵明《仙山图》。《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二十八》《江村销夏录·卷一》《大观录·卷二十》等文献,均有对文氏《仙山图》的详细著录和描述。虽各家描述角度、语言风格不一,但对其尺幅大小、纸张质地、画面内容、题跋题签等细节的描述却分毫无差,其中当然也包括对“祝京兆小行楷书《仙山赋》共四十七行”的记录。
但由于现今文徵明《仙山图》与祝允明“藏经纸乌丝阑”《仙山赋》皆不得见,难免有人对古书记载表示质疑。如戴立强《祝允明书法辨伪九例》一文,以“文徵明为履约兄弟(王守、王宠)作《仙山图》,图成于成化二十年甲辰(1484),然是年王宠尚未出生”为由,认为文徵明《仙山图》与祝允明书《仙山赋》并为伪作,这与陈麦青《祝允明年谱》所持意见一致。但据对文氏《仙山图》“始于癸卯初秋,迄于甲辰仲春,凡八阅月而后成”的跋文考证,此画应创作于1543年秋至1544年春之间。而戴、陈所谓“图成于成化二十年甲辰”的1484年,文徵明仅十五岁。至其二十岁(1489)时,始与长十余岁的祝允明等人折辈相交,并于此年师事沈周,从其学画。戴、陈二人在年代推算错误的前提下,得出的结论自然不能成立。据《式古堂书画汇考》《江村销夏录》《大观录》这三种史源不同而内容相近的文献记载,兼之《仙山图》后文徵明之子文嘉“右《仙山图》,先君盖为履约兄弟所作”的跋文,可证文氏《仙山图》及祝氏所书不伪。
在高士奇所著《江村销夏录》一书中,祝允明所书《仙山赋》不只出现在第一卷对《文太史仙山图》“祝京兆《仙山赋》,藏经纸,乌丝,四十七行,小楷精妙”的介绍中,还出现在第三卷对《仇实父仙山楼阁图》的描述里。但又引出了新的话题:“上有陆五湖细楷书祝京兆《仙山赋》一篇,精妙异常。”这两则记载,涉及了两个问题:一是仇英《仙山楼阁图》中陆师道所书小楷《仙山赋》的文字内容与文徵明《仙山图》中祝允明所题《仙山赋》是同一作品,二是明确指出了《仙山赋》的作者是祝允明。
由于各类文集、书画类书和书画资料中均无祝允明创作并题跋《仙山赋》的记载,而“陆五湖细楷书祝京兆《仙山赋》”这种说法又仅见于《江村销夏录》,所以《仙山赋》是否为祝允明所作,须格外谨慎。首先,《江村销夏录》所云祝允明所书《仙山赋》的内容,极有可能就是《仙山楼阁图》诗堂里的那篇《仙山赋》。在《式古堂书画汇考》里,《仙山楼阁图》收在第二十七卷,《仙山图》收在第二十八卷,第二十七卷对陆师道所书小楷《仙山赋》全文过录,而第二十八卷对祝允明所书四十七行小楷《仙山赋》却“原文不录”。而《江村销夏录》的体例不录长篇跋文,因而不能获睹其所谓祝允明所书的《仙山赋》原文。倘若其内容与陆师道所题《仙山赋》题同而文异,按正常逻辑必会特别标注甚至过录原文,但书中并未如此。据此可以断定,祝允明所书《仙山赋》应该就是陆师道所书的那一篇。其次,《江村销夏录》关于《仙山赋》为祝京兆所作的说法,明显存在问题。遍搜古代辞赋总集,未能发现祝允明所作之《仙山赋》,即使他人的同题之作也一无所见。这些现象表明,祝允明极有可能只书写过而没有创作过《仙山赋》。
在今人整理的《历代辞赋总汇》中,有一篇署名“蔡羽”的《仙山赋》,其内容与陆师道所题《仙山赋》完全一致,亦即与祝允明所书完全一致。那么,《仙山赋》的作者到底是《江村销夏录》所载的“祝京兆”,还是《历代辞赋总汇》所署的“蔡羽”呢?蔡羽,“吴门十才子”之一,科第不畅,因居吴县洞庭西山,自号林屋山人。其一生诗文创作俱收入生前刊刻的《林屋集》,是考察蔡羽诗文的第一手资料。书前有蔡氏自序,序末落款时间为“嘉靖己丑”(1529),说明此书刊刻于此年。收录于此书第一卷的《仙山赋》,其内容与陆师道、祝允明所题仇氏、文氏画作上的《仙山赋》完全相同。也就是说,早在文氏《仙山图》和仇氏《云溪仙馆图》《仙山楼阁图》完成的1544年和1548年、1550年之前,蔡氏《仙山赋》已经面世。无论是陆氏还是祝氏所题,均是对蔡氏作品的复写,并非著述。
关于这一点,文氏《仙山图》上祝氏的题跋亦可证明:“履约昆仲既得此图,邀余作赋。余讶其景意不凡,持难至今。雪后,将赴南都,冰坚不解,乃呵冻捻须。《上林》《子虚》,洋洋盈耳,其敢在下风?枝山祝允明识。”意思非常明显,文氏将画作赠予王宠兄弟后,王宠兄弟请祝氏作赋其上,而祝氏感于画作景象不殊,不敢下笔;又因为题写仙山的赋作已有名篇在前,再题已处下风。当然,这是祝氏对蔡氏的褒扬与尊重,其所谓“洋洋盈耳”的《上林》《子虚》,不过是用作比喻,所指显然是蔡氏的《仙山赋》。而其中提到的“履约昆仲”,指的是王守王宠兄弟。《明史拟稿·卷四·蔡羽》载:“羽门人王宠字履吉,少与其兄守字履约从羽学,居包山三年。”蔡羽是王守与王宠兄弟二人的授业恩师。
据此可知,祝允明并没有创作过《仙山赋》,但的确在文氏的《仙山图》上题写过它。祝允明将王氏兄弟二人的恩师、名士蔡羽的《仙山赋》工笔抄录于书画大家文氏的作品上,是情理中的事。蔡羽诗文俱佳,又与文氏早年订交,交游甚笃。蔡氏殁后,文氏志其墓,谓其“操笔为文有奇气……《林屋集》二十卷,殊为可宝”。王守、王宠得文氏《仙山图》是蔡羽卒(1541)后三年的事,考虑到二人对先师崇敬与怀念的心情,祝氏将蔡氏的《仙山赋》书于文氏赠予二人的画作上,不失为一种恰到好处的安慰;或者可以这样理解,文徵明以《仙山图》赠予王氏兄弟,也正是选取了蔡羽《仙山赋》作为画意底本的,而祝允明在接到王氏兄弟的恳请时,或许是读懂了文氏的作意,从而成就了这样一段艺苑佳话。
至于陆师道为何也在《云溪仙馆图》和《仙山楼阁图》的诗堂楷书同样的内容,就比较容易理解了。《皇明世说新语》谓“陆师道师事文徵明”,《苏州府志》谓“与之(文氏)游者,王宠、陆师道……”王宠与陆师道为同门道友,而蔡羽又是王氏恩师,这种复杂而亲密的师友关系,使他对蔡氏《仙山赋》的作意有深切的领悟,进而使其在与《仙山图》意境仿佛的画作上题写与之绝配的《仙山赋》成为可能。
至此,传世《仙山楼阁图》《云溪仙馆图》与失传《仙山图》上题写的《仙山赋》的作者问题、相关古书如《式古堂书画汇考》和《江村销夏录》中的讹谬问题,便昭然若揭了。由此可见,作为中国画传统的画题跋,隐藏着大量的有用信息,对研究和判断画作作意、作者交游、甄别真伪等,皆大有裨益。一幅画作往往碍于其创作的瞬时性,无法详言其来龙去脉,但题跋文字得天独厚的历时性与累积性,却能发挥彰往察来、微显阐幽的荣光,这就是它的文献学价值。
(作者:刘树胜 刘泽,分别系金陵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