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岳英灵集》,盛唐人殷璠编。其选诗时间范围,集《叙》及《文镜秘府论》南卷均说,起甲寅,终癸巳。而《文苑英华》卷七一二所载殷璠集《叙》,谓之终乙酉。《国秀集》后有宋徽宗大观年间曾彦和跋,谓该集作于天宝十一载(752)。甲寅为开元二年(714),乙酉是天宝四载(745),癸巳为天宝十二载(753)。对比今存唐人编集的诗歌选本,该集可谓真正意义上的盛唐人编集本朝诗歌的选本。由选本的集《叙》、《论》、诗人论评以及选诗,均可以看出盛唐气象对殷璠编集心态的影响。概括起来,主要有三点:
第一,盛世社会环境中的文化自信。其集《叙》旗帜鲜明地批评盛唐以前诗坛的弊端,如曹、刘诗“多直语”“少切对”,萧氏以还“尤增矫饰”,贞观末“标格渐高”。同时,他十分肯定地指出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并声明他所遴选的诗人是“河岳英灵”。虽然,殷璠所论,基本上与诗歌史的实际吻合。但不难看出,他的语词中,对盛唐诗坛充满了褒美与赞誉。这一点,在他评论诗人时,表现尤为明显。如评李白,谓其《蜀道难》等篇“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评綦毋潜,谓其“塔影挂清汉”等诗“历代未有”;评陶翰谓“历代词人,诗笔双美者鲜矣。今陶生实谓兼之”;评薛据,谓其“寒风吹长林”等诗为“旷代之佳句”等。论评中充满着盛唐人的优越感与自信心。
第二,盛世环境中的乐观情怀。大唐盛世,人才济济。在这样的环境中,文士期盼建功立业,绝非易事。然而,殷璠虽然仕途不顺,但他无比乐观地说自己恰恰因为“退迹”,才能“得遂宿心”,以至于他编选诗集有“无致深憾”之感。可见,仕途挫折,并未让他气馁。相反,他有自己的精神家园。从《河岳英灵集》对诗人的论评中,也能看出殷璠的这些情感特点。如常建“沦于一尉”,但其诗“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又如高适,虽然“隐迹博徒”,但其诗“兼有气骨”,因此便有使人“吟讽不厌”的绝佳效果。薛据“自伤不早达”,但其“寒风吹长林”等诗清新雅致,致有“旷代佳句”之称。《河岳英灵集》所选常建《春词二首》、李白《答俗人问》、王维《入山寄城中故人》等,其基调多为乐观爽朗,以及对生活的热爱。从这里,也可以管窥殷璠的心态。
第三,盛世文士不甘沉沦的理想追求。如前所说,殷璠仕途不顺,长期退隐,然而,他的理想并未幻灭。他批评前代选本“为知音所痛”,立志要“删略群才”,使自己所编辑的诗歌选本有“颇异诸家”的编选效果。可以说,这是殷璠在立功未遂的情况下,又一理想抉择。从《河岳英灵集》所遴选的诗人里,也可以探视殷璠的这一心态特点。除王维天宝十一载官至吏部郎中,其他诸如常建、李白、刘眘虚、陶翰、高适、岑参等二十余人,全为品级低下、仕途不达的文士。然而,殷璠谓李白“志不拘检”,谓高适“耻预常科”,谓贺兰进明著述“究天人之际”,谓卢象“名充秘阁”。诗集所选,如常建《江上琴兴》、李白《野田黄雀行》、王维《偶然作》、刘眘虚《送东林廉上人还庐山》等,表现了盛世文士或有志于立功,或立言,或立德的理想追求。这一点,与殷璠所说的编集心态相呼应。
《四库全书总目·集部总叙》说“总集之作,多由论定”。殷璠在盛世文化自信、乐观情怀以及立言心态支配下,遴选“河岳英灵”们的诗什,具有独特的盛世选本的特征。概括起来,有以下三点:
第一,崇尚本朝盛世。殷璠不但在集《叙》中赞誉盛唐诗歌成就,而且旗帜鲜明地声称他编集的目的是“赞盛世之美”。殷璠心目中的“盛世”,结合今存选本可知,应当是开元二年至天宝十二年。这一时期,恰好和历史学上的“盛唐”基本吻合。殷璠所说的“美”,据选本内容看,主要有三点:一是赞赏盛唐诗人。如赞誉常建诗“潘岳虽云能叙悲怨,未见如此章”,赞储光羲“经国之大才”。二是赞美盛唐诗坛的诗歌成就。《河岳英灵集》所选,其题材包括田园、山水、边塞、即兴、羁旅、赠答、刺时等,体裁包括古体今体,以选本的方式很好地反映了盛唐诗歌面貌。三是赞颂盛唐社会繁荣气象。据诗中所选,如“圣代无隐者”“小苑蒲萄花满枝”“长安甲第高入云”等,读者不难看出盛世的繁荣气象。殷璠批评前人选本“诠拣不精”“为知音所痛”,立志要选一部“无致深憾”的选本。可见,他的编集实践,体现了他对本朝盛世繁荣气象的尊崇。
第二,追求选本新变。殷璠在集《叙》中历述昭明《文选》以后诸家选本的缺失,并在集《论》中声明“璠今所集,颇异诸家”。“异”,正好说明为了在盛世文化环境中有所作为,殷璠编纂《河岳英灵集》求新求变的特征。从今存选本来看,其由五个部分组成:《叙》、《论》、诗人小传及品评、摘句论评与选诗。这五个部分中,集《论》与摘句论评颇值得关注。尤其是摘句论评,不仅很好地补充了《叙》《论》所构建的选本理论与诗歌批评理论,还在不影响选本既定规模的情况下,遴选优秀诗句,有效增加了选本的内容含量。再从该集编选内容看,诗人将范围界定在盛唐,不仅彻底否定了魏晋时期不录存者的体例,而且,将编选范围界定在一个特定历史时期,不能不说,殷璠所追求的“异”,是颇具慧眼的。
第三,张扬纂选个性。盛世心态的冲击,给文士带来了文化自信,同时,也给了文士张扬个性的底气。殷璠在集《叙》中自述他编集的标准:“名不副实,才不合道,纵权压梁、窦,终无取焉。”然而,《河岳英灵集》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五品以上官员的诗歌,殷璠一首也未选。是不是殷璠没有读到?从所选诗人看,这个可能微乎其微。他在评王湾《江南意》“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时说:“张燕公手题政事堂,每示能文,令为楷式。”“张燕公”,即张说。殷璠不仅未选张说的诗,张九龄、贺知章等品级高的文士,殷璠均拒之选本之外。对此,《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五“《极玄集》条”引《姚氏残语》云:“殷璠为《河岳英灵集》,不载杜甫诗;高仲武为《中兴间气集》,不取李白诗……彼必各有意也。”这个“意”,正是张扬个性的结果。从另一方面讲,也正是这样,才使《河岳英灵集》成为一部极具个性特征的选本。
(作者:卢燕新,系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