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振兴·艺术实践】
我学习建筑有些偶然。高中毕业的时候,我的志向是读医学,后来跟一个朋友一起上了一堂建筑课,这堂课改变了我的生活。老师将一张照片贴在墙上,是一个人站在地平线上的画面,他说这个就是建筑。那时候我恍悟,建筑其实不只是空间材料,建筑也是人与空间的关系,它承载的是生活的延续。
在那之前我一直学习医学,考虑的是身体。从那之后,我开始考虑生活,于是就开始学习建筑并付诸实践,一直到现在。
过去十年,我一直在农村做乡建的项目,这十年,我做了很多,学到的更多。
学生时代有一本书对我影响很大,书名是《没有建筑师的建筑》,这本书讲述了在设计师和建筑师出现之前,建筑是如何存在的。这是一本关于创新和创造的书,也关乎我们日常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这实际上是一本关于乡村建筑的书。
乡村建筑就像游牧民族的帐篷一样,它支持着居住者的生活方式,与环境融为一体,成为自然景观的一部分。它在地取材,在地营造,浓缩了自然的智慧。
比如巴基斯坦的农村,一年四季都很炎热,但风总是从一个方向来,所以这些房子都有伸出屋顶的风斗,用来接收风,把风引到室内,像一个天然的空调。
河南省的地坑院建筑,传统的庭院和当地可供使用的材料结合在一起。人们在地面上修了新的房子,那么,原来地下的处所是不是就被废弃了呢?让人惊讶的是,我们发现,有的人冬天跟夏天还是会回到地下去住,因为夯土的地方会保暖,夏天也比较凉快一些,其他时候他们再搬回地面上住,这是非常环保的一种想法。
生活跟建筑会一起改变,当我们意识到如何用传统的建筑去适应今天新的生活方式时,我们受到非常大的启发与鼓舞。福建的土楼,最初的设计是为了防御敌人,但最后它其实营造出了一个社区的公共空间。像土楼这样的案例体现了传统与现代建筑方式、生活方式的冲突。所以我们最大的挑战就是,怎么样用设计来应对这些矛盾,不是只处理建筑的问题。
在农村发展的所有努力中,最大的悖论之一,是那些为了连接新型城镇而建的大型基础设施,比如高铁、高速公路等等。当我们建立这些基础设施的时候,对周边环境产生了什么影响?生活在沿线的居民的生活又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
陕西某县新建了一条高速公路,这条公路切断了许多原本连接山谷两侧的小步道和路桥。农民的家与田地失去连接,分隔两岸。曾经有一座过路的小桥,以前农民可以直接过桥到达农田。但现在如果他们想去地里,需要先下坡,走到高速公路下面,过河,再爬上对面的坡才能到达。
我们可以做些什么来修复这些连接?我们和村民一起建桥,一起为新桥出了很多点子。
我们在高速公路的下面搭建了新的便民桥,农民可以通过这座桥抵达他们的核桃田。但同时我们还做了一个小通道,让他们可以下到河边去洗衣服。这座桥就位于高速公路的正下方。即使只是一座桥,即使是这么小的空间,也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公共空间。
在另外一个广东的项目里,我们遇到了高铁,它刚好切入了一所学校。这个高铁的铁轨修在学校后面,一下子破坏了周围土地的稳定性,于是需要建一面挡土墙来稳定斜坡。我们在建墙之外给孩子们添加了新的活动区域。看上去只是处理一个斜坡的问题,但我们在挡土墙上添加环保的基础设施,建了一个环保厕所,还给孩子们建了一个游戏场地。
现在高铁仍然每天在学校背后飞驰而过,但这面墙已经不仅仅是一面墙了。
我们在农村就是想尝试寻找一种和谐的方式,将这些复杂的、城镇化进程中造成的裂痕缝合在一起。
乡村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在发生巨大的变化。有很多人离开村庄去城市工作,越来越多的钱寄回了村子,用来修建自己的房屋。所以在乡村,虽然人口密度在下降,但建筑的密度却在上升——每个人都想着最大限度地去利用自己的宅基地,建最大的房子。结果就是,一个村庄里人口很少,但是却没有多少公共空间。
我们的策略实际上是城市策略,城市化是无法避免的,而乡村站在第一线。我们不尝试去保留乡村现有的模样,而是想办法和村民一起合作,帮助乡村转型。这个转变是如何进行的,将显著影响村民的生活质量。
在湖南省保靖县昂洞乡,我们要重新设计一个新的乡村卫生院。这栋楼有三层,没有电梯。过去如果村民生病了,需要请强壮的亲戚把病人一层一层背上楼。所以我们想要处理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怎么上楼。我们意识到,修一部电梯的钱其实和修一个盘旋式的坡道的造价是一样的,后来这条盘旋式无障碍坡道成为了这个村子的一个公共空间。老人们经常过来利用这个坡道做运动,小朋友也过来玩,院子也变成活动的空间。最后这里成为了村里的健康中心,所有人都来这里锻炼,而不仅仅是生病的人来这里。立面用的青砖来自于一个拆掉的旧工厂。
我们的项目都一直尝试将新的和旧的融合在一起,当乡村在不断地演变,设计也要应对这样的演变。
2008年汶川大地震之后,四川省金台村很快进行重建。但是就在村民搬进新居之前,一次山体滑坡再次侵袭了村庄。我们参与到这个项目中,不仅是为这个村子再次重建家园,更是要借助这个机会为他们重建一个更好的家,重建一种生态的、可持续的乡村生活方式。
我们和村民们一起合作设计新房,使之满足他们的传统需求和现代需求。在这个村子的规划中,房屋密度非常大,房子之间的间距只有3米,所以房子最终的形态源自对采光和通风的需求,所有村民都决定将屋顶当作自家的菜园,种植一些日常自己吃的蔬菜。于是当我们让村民选择需要多少屋顶种植面积时,他们无不例外地选择了最多的那个方案。
通过运用芦苇床净水系统,生态可持续成为这个设计的特色。另外在一楼,我们在每家门前设计半开放的空间,他们可以自己开小商店或是开小工坊。因为这个村庄处于一条旅游线路沿线,他们希望游客路过时能来这里游览。
所以这也是一种将农业经济与新商业经济结合的方式。今天,这个村庄就是介于农村和城市之间社区的一个案例,它充分利用农村的条件,并与城市的特点相结合。
在这个项目中最重要的是社区中心。它提供的不只是屋檐下的空间,更重要的是在屋顶上的一片有机生态示范田。
其实金台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我们后来还一直回访金台村,超过30多次,持续地记录着他们在怎样慢慢地改变房屋,去适应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他们的想法,之后做得更好。
关于建筑的细节我并不想赘述,因为我不认为单个建筑是重要的。建造的过程才是乡村建筑的价值,因为建筑是要合力完成的事,在这个过程中,乡村的社区可以重新凝聚在一起,建筑本身只是一个副产品。作为建筑师,我更享受的是建造的过程,而不是最终的结果。
所以如果我们回到核心的问题——农村该如何发展,这个问题我一个人无法回答,可是我知道我们应该好好地保护农村传统的价值,把传统的价值跟现在的价值找办法连接起来。
(作者:林君翰,系香港大学建筑系副教授)
项目精读
金台村震后重建设计
金台村位于四川省巴中市南江县流坝乡——“5·12”大地震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2011年7月,一次大雨后,山体滑坡侵袭了金台村附近,许多刚建好及正在重建的房屋受到再次毁坏。在当地政府和公益组织的支持下,林君翰及其“城村架构”团队进入了这处隅居大巴山的村庄。
金台村离南江县城9公里,贫困落后,自然条件恶劣、地质灾害频发。村子面积小、住户多,使得建筑空间受限。为确定设计方案,林君翰的团队多次到当地考察,进行测量研究,并与当地沟通,制作模型,不断修改。每次修改设计方案,团队都会邀请村民一起讨论,墙体颜色怎么选,风从哪里吹,阳光从哪里来……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重建项目包括22栋房屋和一个社区中心。设计师为村民提供了四种不同的户型,它们在面积、内部功能和屋顶剖面上各异。通过不同户型的设计,展示了如何使用当地材料、绿化屋顶、使用沼气作再生能源等功能。设计通过垂直的内庭院提高了室内采光和通风环境,并为雨水收集提供通道;同时也考虑到了芦苇湿地净化废水和村民合作社饲养家畜等。通过整体设计,农村生产生活的不同环节连接成为一个生态循环,极大改善了人们的生存环境,也提高了村民的环境保护意识。22栋居民楼参差错落地分布于群山间,每一栋居民楼的抗震性,都经过了高强度的模型安全测试。
农民热爱土地,擅长种植,喜欢自给自足。因此,设计师独具匠心,给每家每户都盖了一座“屋顶农场”。梯田状的屋顶,既挑高了房屋的高度,冬暖夏凉,又依着山势分布,错落有致,和周围的群山遥相呼应。墙体采用巴中秋色,即红叶颜色,整个建筑既有巴山民居的传统因素,又融合了现代民居的时尚。家家屋顶上都是一个可以种花种菜的农场,可以采集雨水,也有自来水可以浇灌。
金台村的设计将城市的密集居住模式结合到乡村的环境里,创造性地实现了家家种菜、户户养花的乡土图景。
卫生条件改善也在考虑之列。村子的下方,安装有污水处理设备,家庭产生的污水、废水经过处理后流入芦苇湿地进行净化;村里设有一处饲养家禽家畜的设施,可采集动物排泄物,转化成为绿色能源沼气。
考虑到村民要晾晒粮食、贩卖农产品,村子里有公共街道,所有的房屋都沿街排列,房子之间留有足够宽的过道,入口也设置在了临街的方向。一楼的入口处留下足够的空间,人们可以坐在自家门口兜售农产品,如同集市一般。
为了增进村民间的沟通,设计师还打造了一个简单的社区中心。这是一个贯通村落的连廊,一层是敞开式的活动场所,村民平常可以在此聚会、聊天、跳广场舞,也可以在这里置办酒席、开会、组织公共活动。
金台村项目为震后重建提供了一个在社会、生态层面上都富可持续性的房屋原型,它不仅成为当地房屋设计的范本和榜样,在知名建筑设计杂志《Dezeen》评出的“2017年度十佳住宅”中,该项目成功入选,并被评为“最具社会责任感的房屋设计”。金台村项目充分体现了好的建筑设计给乡村生活方式带来的改变,为城镇化进程中的乡村转型提供了有效的探索路径和实践经验。
(于园媛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