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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7月15日 星期日

    沧海种田

    ——叶嘉莹先生的诗词人生

    作者:焦雅君 《光明日报》( 2018年07月15日 05版)

        叶嘉莹先生在迦陵学舍。

        年轻时的叶嘉莹先生。资料图片

        《沧海波澄:我的诗词与人生》叶嘉莹 著 中华书局

        【编书者说】

        在中国古典诗词研究方面,叶嘉莹先生成就之高是众所皆知的。叶先生出身于书香门第,心底对古典诗词的热爱是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就教她识字、辨平仄、分四声、吟诵与作诗。《沧海波澄:我的诗词与人生》与很多传记不同之处在于,书中的诗词像海滩上的珠贝一样,在让读者感受到美的同时,也串联起叶先生“多难、真实而审美”的人生。

    满庭书香

        翻开叶先生以诗词为线索写就的自传,一开头就很诗情画意。在一个繁花满庭的大四合院中,一个长在深闺的美丽少女天真无邪,对四合院里的花、草、竹子、蝴蝶很感兴趣。见到被严寒冻得飞不起来的蝴蝶,15岁的她有感而发:

    几度惊飞欲起难,

    晚风翻怯舞衣单。

    三秋一觉庄生梦,

    满地新霜月乍寒。

        虽然不谙世事,但是对于读诗、写诗叶先生有自己的想法。她没有按照《唐诗三百首》的次序去读诗,而是选择自己喜爱的、有共鸣的诗歌来读,并根据自己的理解生发出独特的见解,将其运用到诗词创作中去。叶先生认为,作诗要警惕“大言而无实”,要说发自内心、真诚的话。这种创作思想一直贯穿始终,以至于我们从她的诗词中就可以读到真实的人生境遇。

        她在北京古老的庭院中,创作了许多隽永诗篇,如《咏荷》《对窗前秋竹有感》《咏菊》等早期作品,读来给人清新自然、典雅灵动的美感。但是深闺并不平静,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新旧文化的冲突与交融问题在叶家也开始凸显出来,祖父的保守与父亲的开明并存。因此叶先生说,家里的教育标准是新知识、旧道德,自己是深具“弱德之美”的诗词创作者。聪慧、坚毅、高洁、率真、豁达等品格不只是叶先生作品中反复歌咏的情怀,也是她“怀京华北斗之心,尽书生报国之力”的真实写照。

        当侵略者的枪炮摧毁了儿时美好的诗词花园,叶先生从懵懂逐渐走向了成熟,在抗战中,她的诗深具家国情怀:

    莫漫挥戈忆鲁阳,

    孤城落日总堪伤。

    高丘望断悲无女,

    沧海波澄好种桑。

    人去三春花似锦,

    堂空十载燕巢梁。

    经秋不动思归念,

    直把他乡作故乡。

    从小我到大我

        叶先生著作等身,她讲授古典诗词的数十部书籍广受读者欢迎,但是对叶先生自己的诗词与人生,读者知之不多。从20世纪初走来的学者、作家、诗人纷纷凋零,他们的情感与生命逐渐湮灭在历史的氤氲中。《沧海波澄:我的诗词与人生》勾勒了大时代与知识分子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留住了一抹独特的文化风景。

        书中,鲐背之年的叶嘉莹先生用诗词来讲述自己坎坷的人生——北平的生离死别、台湾的白色恐怖、海外的丧女之痛……在多舛的命运中,以诗词创作、研究蜚声国际;在国难家仇面前,独有一份“士”的情怀与担当;在与诗为伴的沧桑岁月中,历练成美丽的星光。

        在代序中,叶先生说:“我不像写《城南旧事》的林海音以及写《洗澡》和《干校六记》的杨绛先生记忆力那么强。她们能够把许多故事、人物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楚。我一生漂泊,现在回首从前,真是往事如烟、前尘若梦。很多详细的情况我都已经追忆不起来了。不过幸而我有一个作诗的习惯,我内心有什么感动,常常用诗词记写下来,我的诗词都是我当时非常真纯的感情。”

        在书中,叶先生写道:“我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之后,我的女儿也遭遇不幸。没想到,我一生的磨难还不够,垂老之年,还给我这么大的打击。”经过这一次大的悲痛和苦难之后,睿智、豁达的叶先生感悟到,把一切建立在小家、小我之上并不是她终极的理想和追求。挫折不曾将她击垮,她说,读诗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培养一颗美好活泼的不死心灵。“我的人生不幸,一生命运多舛,但从诗词里,我就能得到慰藉和力量,有了诗词,便有了一切。”

        坚强的叶先生从“小家、小我”中勇敢地走了出来,在海外她表示:“我要回国教书,要把余热都交给国家,交付给诗词。把古代诗人的心魂、理想传达给下一代。”

        1978年,叶先生写了《向晚》二首:

    其一

    向晚幽林独自寻,

    枝头落日隐余金。

    渐看飞鸟归巢尽,

    谁与安排去住心。

    其二

    花飞早识春难驻,

    梦破从无迹可寻。

    漫向天涯悲老大,

    余生何地惜余阴。

    做诗海的明灯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叶先生在美国哈佛大学、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任教多年,阅读了大量西方文艺理论著作。与西方研究古典诗词的学者海陶玮等人的交流、合作,推动了她在古典诗词研究领域对中西精神加以融会贯通。

        读《沧海波澄:我的诗词与人生》一书时,我折服于叶先生的诗词理论水平之高,以及自成一家的诗词哲学。叶先生在讲诗词的同时,也是在讲自己的人生。诗词对叶先生而言,不是单纯的研究对象,而是物我合一的境界。她时常信手拈来,自成佳句,这是一般研究者所缺乏的。例如,她写道:“我的人生正是王国维先生词中所讲的‘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我的老家就在北京西单牌楼西边,民族饭店的斜对面,所以是‘旧居犹记城西宅,书声曾动南邻客’,我吟诗背书的声音感动了许先生,他是南邻客。”

        此外,叶先生还是较早在海外传播中国古典诗词文化的学者。据书中回忆,那个年代还没有那么多亚洲人到温哥华,很多人没有一点点中文背景。那时在讲解中国古典诗词时,虽然她的英文不是很完美,但是她把她的感情都投入进去了。她认为,古今中外,文化虽有不同,但人心的基本情意大多是相通的。所以只要把那些基本的东西,把诗歌里感发的生命讲出来,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也是会感动和接受的。

        叶先生是学生眼中要眇宜修的“湘水女神”。我想对于虚名,她是从不看重的。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当老师,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从教七十余年,她感慨道,希望有一天我的生命是结束在讲台上。

        据冯其庸先生生前回忆,叶先生一直倾其所有,为建立中西文化交流中心而奔走。在谈到文化传播时,叶先生认为,中国文化传播到世界,不是空谈,不是喊口号。要传播中国文化,首先要问问自己是不是真正热爱中国文化,是不是知道中国文化美好的品格道德所在,是不是能让它们在身上表现出来。一句话,就是要用言行、用实践来传播中国文化。在谈到未来的愿望时,叶先生写道:“如果说有什么愿望,我真的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在现代时空的世界文化大坐标中,为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特质以及传统的诗学与词学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并对之作出更具逻辑思辨性的理论说明。”

        叶先生从不空谈,也不喊空口号,她用一生的时间在做诗海的摆渡人,是无数人航行的灯塔,她使我们国家古老的诗词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她在讲自己的诗词时说:“等到沧海变成桑田,要等到哪一年呢?现在就试一试在沧海之中种下桑田吧!我就是要在沧海之中种出桑田来……”这何尝不是叶先生“为往圣继绝学”的人生写照呢?

        (作者:焦雅君,系中华书局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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