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鹰作为猛禽被崇拜为神鸟,不仅屡屡记录在隋唐文献里,也保存在唐墓壁画中,尤其是文学家笔下出现了大量吟诵鹰鹞的诗歌。
唐代懿德太子李重润墓留存了胡人架鹰擎雕壁画(图①),金乡县主墓里胡人骑马狩猎俑中也有手持鹞隼者,都生动描绘了当时的皇家贵族的野猎生活。胡人驯鹰师一只手臂举着猎鹰,另一只则擎起猎隼鹞,画师描绘猎师臂架鹰时图画有所改动,原来猎鹰移动位置被误认为是两只鹰,实际还是一只猎鹰(图②)。
草原上胡人自古便有驯鹰、养鹰的传统,饲养猎鹰在当地是权威和财富的象征。在宗教文化里,猎鹰可以翱翔天空,可以与天神沟通,所以被认为是神鸟圣禽。刘商《胡笳十八拍》:“髯胡少年能走马,弯弓射飞无远近。”古人利用猎鹰打猎,不仅是草原文化,也是一种生存方式,所以对这种传统尊崇有加,驯养猎鹰成为上层贵族示范必做的运动。
像懿德太子墓壁画中的驯鹰师在中唐后则逐渐归属于专门的机构五坊,号称五坊小儿。《新唐书·百官志》记载,五坊是专门饲养鹰雕名犬供皇家出猎时助猎的机构。五坊小儿即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中擅长训练某种动物的人,他们以供奉鸟雀为名讹诈百姓曾受到当时人的激烈批评。但是将雕、鹘、鹞、鹰分成四类饲养,标记登记这么清楚,恐怕是中国狩猎史上第一次。
唐代记载驯鹰的书籍没有留传下来。当时来自游牧草原的胡人往往具有此类饲养专长,如中亚安国后裔安珍曾任内五坊使押衙。正因为养鹰驯鹰很不容易,脱离飞走很多,死亡率也很高,所以皇家到各地寻找鹰隼,土贡、进献不绝,除每年常贡外,还有杂贡、别索贡、访求贡、绝域贡等,其中访求贡多为派遣京畿宦官出使地方,寻找猛禽猎鹰和其他奇物珍宝。《通典》所记杂类贡物就有鹞子和乌鹘。《册府元龟》卷一六八帝王部“却贡献门”永徽二年十一月诏云:“其诸州及京官,仍有访求狗马鹰鹘之类来进,深非道理。自今后,更有进者,必加罪责。”虽然朝廷不时发出一些禁令,但是往往只是一纸空文。《安禄山事迹》卷上记载:“玄宗每于苑中放鹰鹘,所获鲜禽,多走马宣令赐(安禄山)尝。”唐朝皇帝玩鹰放鹘风气很浓,正如张籍《宫词》:“新鹰初放兔犹肥,白日君王在内稀;薄暮千门临欲锁,红妆飞骑向前归。”
猎鹰、驯鹰艺术在东西方文化中都有着重要影响,从汉唐至明清历久不衰。贵族王室尤其钟情猎鹰,常常将猎鹰当作重要的家庭成员,表达掌控飞禽的自豪感和展现追捕野物的自信,因而对猎鹰有着非同寻常的爱护之情。随着胡风蔓延,画鹰成为新的时尚,北齐时光宁郡王高孝珩“博涉多才艺,尝于厅事壁上画苍鹰,睹者疑其真,鸠雀不敢近”。
唐代画家显然很熟悉猎鹰的姿态、秉性和习惯,他们观察猎鹰之类的飞禽绝非一日之功,所以能画出非同一般的鹰隼。《历代名画记》卷九记载:“姜皎,善鹰鸟,玄宗在藩时,为尚衣奉御,有先识之明。”杜甫对画鹰很有欣赏能力,他在《画鹰》诗中赞美画家画的神采飞动,很有冲击力:“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这首题画诗大概作于开元末年,是杜甫早期的观画作品。起句以惊讶的口吻点明题旨:洁白的画绢上,突然腾起了一阵风霜肃杀之气,原来是矫健不凡的画鹰挟风带霜而起,而且苍鹰眼睛与胡人眼睛相似(有文学研究者说愁胡是猢狲,恐不确)。身是指苍鹰搏击前耸身扑取狡兔的动作。杜甫接着描述这幅鹰画悬挂在“轩楹”即堂前廊柱上,苍鹰腿上系着金属圆转轴的“镟”,脖颈上连着系鹰用的丝绳“绦”,仿佛只要把绳子解掉,鹰就立刻可展翅飞翔。作者以真鹰来作比拟,极赞绘画的特殊技巧所产生的艺术效果。
杜甫在另一首诗《姜楚公画角鹰歌》中通过赞美画师,希望画鹰能够变成真鹰,奋飞碧霄去搏击凡鸟:“楚公画鹰鹰戴角,杀气森森到幽朔。观者贪愁掣臂飞,画师不是无心学。此鹰写真在左绵,却嗟真骨遂虚传。梁间燕雀休惊怕,亦未抟空上九天。”
古代文人喜爱作题画诗,他们为了阐发画意,寄托感慨,往往在作品完成以后,在画面上题诗,以取得诗情画意相得益彰的效果。唐代诗人的题画诗,对后世产生了极大影响。其中,杜甫的题画诗数量最多、影响最大。虽然懿德太子墓的壁画没有题诗,但画鹰者绝非一般画工,而是颇有经验的画师。值得注意的是,白色羽毛的鹰一般少见,懿德太子墓壁画《驯鹰图》上左面胡人驯鹰师手擎的正是白鹰。开元二十三年(735)35岁的李白到太原居留一年有余,他的《观放白鹰》诗曰:“八月边风高,胡鹰白锦毛。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诗人看到八月风高气爽的晋北边疆,白鹰高空翱翔,全身羽毛洁白如锦,单独飞行时就像一片巨大的雪花在飘,可是它却可以明察百里以外地面上的猎物,是鼎鼎有名的千里眼。值得注意的是,李白将白鹰称为“胡鹰”,说明白鹰来源于胡人驯养和活动的地方,远非汉地中原人所熟悉。
白鹰凶猛,刘禹锡作《白鹰》诗描写其有一副强壮的白羽翅膀和锐利的爪:“毛羽斒斓白纻裁,马前擎出不惊猜。轻抛一点入云去,喝杀三声掠地来。绿玉觜攒鸡脑破,玄金爪擘兔心开。都缘解搦生灵物,所以人人道俊哉。”郑繇《失白鹰》也云:“白锦文章乱,丹霄羽翮齐。云中呼暂下,雪里放还迷。梁苑惊池鹜,陈仓拂野鸡。不知寥廓外,何处独依栖。”不难看出这些诗人用字精工,颇见匠心,都希望通过这些富有表现力的字眼,把画鹰描写得同真鹰一样生动形象。
著名的《壁画苍鹰赞》是李白的题画序赋:“突兀枯树,傍无寸枝。上有苍鹰独立,若愁胡之攒眉。凝金天之杀气,凛粉壁之雄姿。觜铦剑戟,爪握刀锥。群宾失席以愕眙,未悟丹青之所为。吾尝恐出户牗以飞去,何意终年而在斯?”
鹰与犬、豹、猞猁等助猎动物一样,都是隋唐贵族酷爱的传统狩猎动物。唐高越《咏鹰》云:“雪爪星眸世所稀,摩天专待振毛衣。虞人莫谩张罗网,未肯平原浅草飞。”王维《观猎》亦云:“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这些诗歌竟仿佛是画中人栩栩如生地走进画面。壁画图像虽然与题画诗歌有着视觉上的相隔,却正可见当时狩猎风习相沿数百年间不变。
白居易《放鹰》诗特别叙述猎鹰出动时的细节,其中有“猎师”驭鹰的经验:“十月鹰出笼,草枯雉兔肥。下鞲随指顾,百掷无一遗。鹰翅疾如风,鹰爪利如锥。本为鸟所设,今为人所资。孰能使之然,有术甚易知。取其向背性,制在饥饱时。不可使长饱,不可使长饥。饥则力不足,饱则背人飞。乘饥纵搏击,未饱须絷维。所以爪翅功,而人坐收之。圣明驭英雄,其术亦如斯。鄙语不可弃,吾闻诸猎师。”“鞲”指驯鹰放鹰者所戴的臂套。“絷”指用绳索拴住禽兽爪足。
《新唐书》卷四八《百官志》鸿胪寺条记录外国朝贡验覆,由少府监定价之高下:“鹰、鹘、狗、豹无估,则鸿胪定所报轻重。”由此判断,当时进贡的鹰不少。虽然我们不知道隋唐时期猎鹰的价格,但是外方异域的进贡必是投当时贵族所好。
实际上,从西域到西亚到处都是喜好猎鹰的时尚风气,白衣大食倭马亚朝哈里发们酷嗜鹰猎,波斯萨珊王朝诸帝也喜爱用猎鹰狩猎。伊朗裔法籍史学家阿里玛扎海里在其名著《丝绸之路——中国波斯文化交流史》中依据伊朗文献讲到猎兽猛禽时,指出鹰也是从近东传入中国宫廷的重要猎禽。唐朝皇家鹰坊紧邻狗坊,最显贵稀有的是金雕,最有贵族高雅派头的是隼,它们进入皇宫后被装带上金、玉或是金属雕镂的尾铃,鹞子则佩戴上刺绣的项圈,而且所有猎禽都配有皮革、青丝或云锦的脚带,还有戴着玉旋轴的皮带,在皇室宫廷狩猎时倾巢出动,颇为壮观。
唐人对鹰的喜爱与膜拜超出其他朝代,所以唐诗中有关猎鹰的描述也颇多,无疑这是有亲身经历的生动记录。猎鹰是唐代艺术家对贵族生活的描述再现,在猎鹰身上烙印着唐代贵族的激情风采和原始野性,值得我们千年后一睹这些了不起的艺术创造。
(作者:葛承雍,系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科高研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