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习射竞技,或不限武人,《明史·列传四十六》记有文官顾佐端午一射,令“守将大服”事。传曰,“顾佐字礼卿,太康人。建文二年(1400)进士”,庄浪地方知县,“端阳日,守将集官僚校射,以(顾)佐文士,难之”。校射,考核射术。因为顾佐是文官,守将们想借机为难他,煞其威风。没承想,顾佐手持弓箭,“一发而中,守将大服”,自此不敢小看。顾佐射技,或自少时习练射团射柳而来,而且非此一射厉害,顾佐平素为官“刚直不挠,吏民畏服,比之包孝肃(包拯)”,后来任御史时约束官吏,又得“纠黜贪纵,朝纲肃然”的赞誉。文官通经贯史,德高律己,能辟恶祛邪且大无畏者,还须具有威武昂扬之气,这与千秋端午文功武技旨趣一致。术有专攻,仍须博学专通。孔子善射,岳飞擅诗,天经地义,不似今人分工细别至微。古代武人读经传、解诗书,文人知兵书、善骑射,沿袭为中华人才培养的“文武相须共发挥”之优秀传统;养育一世,或用于一时,岂可小觑。
端午“文功”,指围绕端午主题的诗书画活动。历代诗书画家关注端午节庆主题创作的诗书画,是研究中华民俗文学艺术的一份珍贵遗产。
古代诗人自农历五月一日(俗称端一)始即开始赋“端午诗”,诸如《观竞渡》《端午帖子诗章》《辟邪赋》《祭屈原》等,有的至节后数日意犹未尽,还以《端午后寄友》等续写不已,所以端午又称“诗人节”,一则纪念诗人屈原,一则终年的佳节赋诗兴会总以端午为盛,冠其节日,任诗人发足清狂,亦是雅风大逸。
明代诗人孙承德少年时随家人“往观龙舟竞渡”,游戏终日方归,其父令他作诗免罚,孙承德昂首应道,“虎艾悬门日,龙舟竞渡时。屈原遗恨在,千载楚人思”(见《文简集》)。思路敏捷,语意精恰,固然与平素启蒙训练有关,但节庆兴奋,眼界开阔,自有缤纷诗料,即席不难。
端午诗,大致可分节序即事、分咏节物、龙舟竞渡、感怀警戒、祈福适安五类。读者可以多角度自选,如果从别意新裁的角度,关注一些民生疾苦的诗作,会发现历代优秀的诗人在风雨世运的颠簸中都有反映现实真相的自觉担当。端午有佳节的欢乐,有时也会承载自然灾害和社会动乱的苦难。
中唐诗人柳宗元于永贞元年初贬邵州刺史,尚未履任,又贬永州司马,经湘水时有感时世曾作《吊屈原文》,后十年(即元和十年)诏还过汨罗江遇风,诗曰“南来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祈祷有真正的“明时”,伤怀寄望,难得赤子一片丹忱。然而,皇上听信奸佞谗言,敕令返京途中再贬,柳公最后逝于谪所。
端午悬艾插蒲,佩挂药囊,只为辟恶祛邪,犹如忠臣进言,如果台阁不问,高端不用,又如药囊尘满生网,徒唤奈何。宋范成大《重午》有“蜜粽冰团为谁好?丹符彩索聊自欺。小儿造物亦难料,药裹有时生网丝”,失望后的悲哀苦笑,嘲药囊生尘,无异于嘲讽世病。
进谏忠言的端午诗,最堪细味。例如唐僧文秀《端午》:“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堪笑楚江空浩浩,不能洗得直臣冤”,笑话楚江洗不尽直臣冤屈,实则指骂朝廷昏庸。据《艺苑雌黄》,北宋东坡曾手书《端午帖子·皇帝阁》呈上,诗曰“微凉生殿阁,习习满皇都。试问吾民愠,南风为解无?”民愠,即黎民的郁结怨苦。端午入夏,瘴暑蒸腾,东坡以皇都殿阁大堂享受凉风习习事,借题发挥,虑及黎民的瘴暑之苦。弱弱地一问,进谏精警,也是切肤的忧乐关情。
历代龙舟竞渡的喧腾,未必都是盛世光景,大灾荒年的民不聊生,在文学作品中若得真实反映,皆属民俗文化的可贵遗产。清朝有几篇《龙舟竞渡歌》,揭露官府借举办“竞渡大会”之机,行搜刮民脂民膏之实的作伪欺世,以及豪门纨绔子弟到会“抛钱”看贫民抢攘取乐等倚势丑态,不妨一读。读至诗人张学林《五日忆龙舟竞渡歌》的“百钱胜负争抢攘,子弟玩愒居诸荒。天不雨金更雨粮,谁能赤手盈仓箱?江河日下心彷徨,父老颔首情苍凉。子言砭疾药石良,何时箫鼓徵乐康”,忧国忧民者难免潸然扼腕。
传统端午诗书画创作中,通常写画艾叶、菖蒲、大蒜、葵、荷、鸡羊、竹枝、枇杷、榴花等节物,分别寓以辟鬼、禳灾、止瘟、(正)直(留)芬、和合、吉祥、平安、福果、天佑子孙等美好含义,谓之“物喻”。物喻,是传统诗书画家创作中常用的隐意手法,唯少少许胜多多许,方得高格简洁;观赏者自去体味,正好省却读画解说的闲言赘语。
端午画案上,画家优选题材最多的是《五瑞图》和《锺馗辟鬼》;画毕,钤上一方“重午吉祥安岁”的小章,自觉一年都国泰民安。五瑞,辟邪专用语,即从上述节物中随意选出五种吟诗入画,物喻隐义,以为福瑞。张大千曾于戊子(1948)年端午,先画艾叶、菖蒲、榴花,又添枇杷、大蒜,最后题书称《五瑞图》。唐云先生己亥(1959)年《五瑞图》,以艾叶、菖蒲、榴花、枇杷、角黍入画,所选都不尽相同。
上世纪戊辰(1928)年秋,日本东京举办过一次“中国宋元明名画展”,引起两国美术及收藏界轰动;三年后,又增添清代名画,在东京上野东京美术馆再次展出,虽是国宝流寓,也蔚然为中国宋元明清名画大观。其中,展出清初石涛(1643?-1720)的一帧五尺整幅大画,就是《五瑞图》。此画为日本篠崎都香佐藏品。画左上石涛自题七律诗曰:“亲朋满座笑开眉,云淡风轻节物宜。浅酌未忘非好酒,老怀聊乐为乘时。堂瓶烂漫葵枝倚,奴鬓鬅鬙艾叶垂。见享太平身七十,余年能补几篇诗”。落款只书“乙酉”(1705年),未署时序,但由瓶供节物的“五瑞”(艾叶、菖蒲、葵、荷、榴花)可知是端午辟恶祈安所作。
乾坤浩漾,俗世不过善恶相斗的一角戏场。传统的元日和端午画家大都比较喜欢写画锺馗,表白惩恶扬善和除霸安良的意愿,笔耕明志,聊发一快。近代任颐(伯年)、当代康殷(大康)等端午画锺馗,几成习惯。锺馗,又名终葵,神鬼人物。若以吴道子所画为范本,锺馗“衣蓝衫,鞹一足,眇一目,腰笏,巾首而蓬发,以左手捉鬼,以右手抉其鬼目”,貌丑心善,嫉恶如仇。《荀子·非相》有“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可以借言锺馗。
任颐遗世的精品中落款“夏五月”者,多画端午辟恶祛邪的题材。例如癸酉(1873)年五月画《葵花双鸡图》,隐意正直留芬(直葵)和双吉(双鸡)临门,属于物喻类。戊寅(1878)年五月,为友人画扇面《醉锺馗》,笔墨细致精湛,画中锺馗举碗壮饮,醉态如如,明知身后有鬼,却佯作不知,讽刺幽默生趣,颇耐观赏。同月,又画四尺整幅之《锺进士斩狐图》和《啮刀捉妖图》,二画的锺馗怒目圆睁,脚踩狰狞狐鬼,却威武各异,确实有“惊俗眼,骇奸小,匡饬肃靖”之效。庚辰(1880)年端午画的《锺馗图》,亦四尺整幅。锺馗独立直身,昂首挺腹,眼光深邃,瞋睨下方,似蔑视宵小丑类。右侧单行行书小款,“光绪庚辰五月五日写终南进士像六帧,此其五也。任颐并记”,可见当时画了六帧《锺馗图》,似意犹未尽。
或谓锺馗在书画中乃正面形象,其实,未必尽然。有时痛恶世间奸佞泛泛,也拿锺馗“失职”问罪。艺术创作允许“反面出击”或“声东击西”。钱锺书先生《管锥编·行露》说“明知事之不然,而反词质诘,以证其然”,此为一种艺术技巧;若反向立意生动醒豁,也能显现奇彩。
清雍正乾隆间画家李方膺,有年见麦收遭遇连续风雨而官府尚无作为,非常愤慨,画过一幅《风雨锺馗图》。画中锺馗酒囊钱袋俱满,眼看大小麦倒伏雨泥却悠哉不问民生疾苦;题诗曰:“节近端阳大雨中,登场二麦卧泥中。锺馗尚有闲钱用,到底人穷鬼不穷!”结句以人鬼对比,寓庄于谐,讥讽反较正面陈述有力。癸未(1943)年端午,作家丁宁有感于国势危难已致万民倒悬,犹有政府要员乘机发国难财事,曾以《金缕曲》词题画《醉锺馗图》,后半曰“鬼国纵横千载久,弱肉浑难胜记。到今日,独夫群弃。五鬼不来供役使,对蒲觞,未饮先成醉。掩两耳,昏昏睡”,借掩耳昏睡的醉锺馗,声东击西,痛斥了无耻丧国的官府败类。
近闻“端午是毒日,本属不祥”,又“早有端午,跟屈原事无关”云云,颇感意外。“毒日”之“毒”,是指入夏后的湿热瘴气和“蝎子、蜈蚣、蛤蟆、蛇、蝎虎”等虫毒。唐白居易诗有“每因毒暑悲亲故,多在炎方瘴海中”,说的就是暑气之害。通常南方暑气盛于北方,古医术认为食疗能去“五毒”之不祥,幸保一岁安吉,故端午节邻里亲朋间互送彩丝缠粽和玫瑰馅儿的“五毒饼”,相信食物即可祛毒。清初庞嵦《长安杂兴》七绝曰“一粒丹砂九节蒲,金鱼池上酒重沽。天坛道士酬佳节,亲送真人‘五毒符’”,还说到“雄黄酒”和“退毒灵符”。《帝京景物略》也介绍过“插门以艾,涂耳鼻以雄黄(酒)”,则五虫不侵。“退毒灵符”是红笔点画有象征性的锺馗像或锺馗花押的黄色方纸,家家贴于门楣窗棂,以为万事大吉。在医药科学比较落后的时代,抚慰和安定惶恐的心灵,也是一种心理治疗。我们评述传统佳节并向未来行进时,最好能够平心静气地对话历史留下的遗憾,看待千年老树瘢痕累累的沧桑,更应该多一些包容和理解。
当然,千年如斯的虔诚信奉,围绕着同样的主题,以为如此这般真能摒除邪恶得一岁居食安康,统属仁人善想。行笔至此,必须提及的是,虽然东汉应劭《风俗通》、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等众多古籍确认“因屈原投江而有端午祭祀”,所谓节日“因人徇事而贵”在先,而且历来以为明代于慎行的“岁时旧自荊人记,风俗曾经汉史传”二句道出端午渊源,点醒最为简括,但也有研究认为端午附会屈原是误会者的多此一举,例如闻一多先生提出过“端午是个龙的节日,它的起源远在屈原之前”(见闻一多《端节的历史教育》等)的观点,所以笔者认为,时间孰先孰后,甚至是否真有屈原此人,都可以讨论,但屈原事与端午的千秋碰撞,祭祀合一,是中华民俗事实,堪属天赐。如果换个思路理解的话,倒也容易通透精警:不管是屈原选择端午投江而逝,还是端午幸会了屈原徇事而贵,巧合而已;说天怜屈原忠直不遇也好,还是百姓感念屈原也好,借个符号而已。重要的是千秋民心寄托在此,就足以惊天动地。没有屈原,还会有其他忠臣清士可以代替。“天怜固是行天道,终为民心祈太平”,这是关捩。或许“辟恶祈安”四个字,才是解读端午节真正的文化密码。
吾国端午节因社会和文化的需要,存世久矣。如果民间还在岁岁期盼“辟恶祈安”,就还会有角黍龙舟,也还会听到“何在”的呼唤。
(作者:林岫,系中华诗词研究院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