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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6月29日 星期五

    曾几:《三衢道中》

    作者:王鼎钧 《光明日报》( 2018年06月29日 15版)

        【古诗今读】    

        梅子黄时日日晴,

        小溪泛尽却山行。

        绿荫不减来时路,

        添得黄鹂四五声。

        你要我把黄鹂和绿荫两个要素组成诗?黄鹂、绿荫,结合起来,你得有一棵树,乔木,多叶,而且在夏天。

        黄鹂是像婴儿一样娇嫩的鸟儿,全身没有一粒风尘,为了诗,柳树垂下柔软的枝条,密密如帘,掩护她的襁褓。我没见过黄鹂在地上行走,也没看见她站在光秃的高枝上顾盼,为了诗,她拨开柳帘,探出上身,唱一首歌。柳帘的一片深绿衬托她的嫩黄,她一身的嫩黄又衬托着红色的长喙、黑色的眼睛。那画面,只要见过,就不会忘记,然而她不是为了画,而是为了一首诗。

        为了诗,不能只有一棵树,得有一行树,这样才有一行浓荫,一条绿色的走廊。成行的柳树多半栽在河边,为了诗,不需要河,需要一条路,有了路,诗人才可以出游。条条柳枝都沾满离情别意,然而黄鹂的歌声一出,那些都成了陈腔滥调。柳浪闻莺,清雅轻快,牵牛花、杜鹃花、夹竹桃、野蔷薇,也都开了,四时行焉,宇宙还很年轻。

        绿柳成荫,黄鹂安家,这时是初夏。初夏,梅子熟时,老天总是下雨,梅雨就是霉雨,人的精神在泥沼里挣扎,没有太阳也就没有浓荫,黄鹂深藏在密叶里,没有歌声。路上来来去去有几个行人,没有游人。

        诗人说,这不行,太委屈我们的黄鹂,太辜负上天的五月。诗人说我要晴,于是天天放晴,晴字一出,我们看见光芒,听见干燥的响声。睛,释放诗情,雨后的日光更热烈,柳荫也更清凉。为了诗,这条路上不可以有将军驰马,愤青飙车,小贩拉着你的衣袖推销土产。甚至,为了诗,雨后乍晴的第一天上午,诗人走过去的时候,黄鹂默默无声,下午,诗人走回来的时候,她才忽然放开歌喉,她给诗人一个惊喜,诗人给诗一个高潮。

        月不常圆,花不常好,无憾的美感总在刹那之间。诗把世事的残缺补足了,把人生的残破修补了,从紊乱中调理秩序,诗人呼风唤雨,妙造自然,让我们看见了诗的虚实。

        (作者:王鼎钧,系著名作家,现居美国纽约)

        ◆ ◆ ◆ ◆ ◆ ◆

        上期《古诗今读》栏目刊发王鼎钧先生对《游子吟》一诗的解读后,有读者来函,提出两点意见:

        文章从“那条线”说起,顺着线走:纺线、织布、缝衣……全文一半篇幅用在交代织布上,一个环节一个环节说明得很细(但只算了纬线,没有算经线)。我觉得有的读者,尤其是当今的年轻人对“五十根”“五千次”“两万秒”“五个半小时”等等,阅读时不一定很有耐心。

        这是孟郊的诗,唐朝时棉花还没有传入中原,还是纺麻织布,所谓“褐”(还有各种丝织品)。古来男耕女织,其实到唐朝,褐在“市”可以买到,但是缝制衣服还得自己动手。孟郊的这首诗,讲的是裁缝衣服(“临行密密缝”),而不是纺织,缝衣服是细致活,靠的是“慈母手中线”。如果重心放在“慈母手中线”“临行密密缝”上,当可以别有生发。

        王鼎钧先生对读者表示感谢并给予回复:

        “唐朝时棉花还没有传入中原,还是纺麻织布,所谓‘褐’(还有各种丝织品)。”这一段指正很重要,非常感谢,我在修改拙文时会补进去。

        拙作由纺线说起,找出很多数字,这是学美国人的办法,把情感量化。您说今天的年轻人未必有兴趣,诚然,今天的年轻人脱离了当初的语境,已不能领会孟郊这首诗。不止一个人告诉我,在“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之后,突然就“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他觉得兀突,从而引起我写这篇“别解”“今解”的动机。

        按规矩,品诗的文章,应该就诗说诗,我现在也以诗起兴,离诗说诗,把一些联想加进去,甚至放进现代环境。这是我欣赏古典的一种方式,还有几首诗的解读我也是这样写的,包括我的《古文观止化读》,尚祈方家多多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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