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强的散文风格是具有个性化和辨识度的。他在谋篇布局上有自己的策略与思考,在展现宏观历史场景或事件的同时,巧妙植入个人微观感受,把众多的历史事件与个人的复杂感受安顿在恰当的位置上,如同一款美味的夹馅蛋糕,是多层次、多向度、多口味的综合体,给人丰富的感官与审美体验。
用美食来比喻朱强的散文,是因为从他的散文中常常可以体验到某种味觉叙事。例如《飘来物》中对雾天的描写:“大雾弥天,往日的楼房大树都被什么人给搬走了,天地皆白,那一种白,白得纯粹,白得柔软;像雪片糕上的一层白粉,绵密、湿润。”再比如《墟土》中,描写赣州这座城市所用的譬喻:“此前的赣州,就像一块大大的糕饼。被这个土豪那个乡绅左一块右一块地抢食着,食物在这些人的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专注、痴迷,并没有换来天下的清明,而是进一步滋长了他们贪婪的秉性。盗匪们与日俱增的食欲与荷尔蒙激素,使这座小小城池沉陷在混沌之中。”散文《虚实》也是感官叙事运用娴熟的例子,不论是对烹制美食细致入微的描写,还是对造谣中伤事件的虚构叙写,都通过“这种虚与实,有形与无形的组合,加深了春天的层次,它让人觉得春天并非单独的一所房子,房子之上,还有门、有窗、有帘子,有种种抵达外界的通道”。这些通道的获得是经由各种感官体验来实现的。朱强十分擅长层层剥开每一个感官的细密精微之处,让人感觉熨帖、舒适。
朱强的思维是缜密而开阔的。他的散文能够游刃有余地在历史叙事和个人叙事之间切换、穿越。作为准90后新锐作家,他总能够通过个人生活的口径,进入对传统文化的求证和理解。这也许和他从小热爱文学有关。多年的阅读和摘抄,使他对于中国古典文学感悟良多,对于这些历史文化著作的阅读积累到一定深度时,自然就形成一种古风洋溢的语言风格。加之大学土木工程专业的学习背景,使他的散文面貌呈现出一种跨界性。作家邱华栋说他的语言“高古、现代、拧巴,同时又有穿越的氤氲感”。比如散文《有无帖》:“在地铁中,这个存在于五百年前的人物的面孔在我脑海中翻转,每翻一下,我的心就咯噔一声,我甚至觉得眼前的那些鼻子、嘴、额头还有胡须都可以任意拿来了,拼成历史上任何时代的人物了,内心的力量竟让我感到可怕,也让我感到时光的无效。”再比如《行砖小史》,他通过一块刻有铭文的城砖在时间中旅行的经历,构建了一座看不见的时间城市。朱强擅长运用陌生化的叙述视角进行写作。在《登八境台》中,他把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命运和中国楼阁的关系描绘得深刻、细致。文章通过廖伯伯、林爷爷等几个老知识分子与八境台千丝万缕的关联,着意写出一代文人的心病与风骨。他写道:“在那些粗大的斗拱,朱漆的柱子背后,隐藏的是一个个不愿被权贵招安、向现实妥协的灵魂,他们承载着时代落差所造成的种种悲剧,一个紧挨着一个,构成了一个特别瑰丽的景深。”
散文《用来想象的湖水》也不是那种一望而知、一眼见底的叙述结构,写作用意隐藏颇深,借用电影的表现手法,通过有意识地控制叙事节奏来切换故事,试图打破那种久已形成的散文写作秩序,给人以阅读挑战。文中的他泛舟湖上,带领读者跟随他的意识流想象,从千岛湖逐渐进入洞庭湖,后又来到西湖……在多重时空与世界当中展开想象,遇见李白、张岱、卡尔维诺,随着想象中的古今中外名人的步伐,去经历去徜徉。这篇散文可能需要反复阅读,方能捕捉到文章的叙述深意,即反复阐释想象力这一抽象概念的训练模式,从而“抵达各自的梦想之境”。这种延宕、悬置与不断的错层叙述,给人许多遐想与回味,也正是阅读的妙趣所在。
朱强对于私人叙事的散文题材把握也是张弛有度的。他善于从细处着眼,明朗清晰地表达生活和个人情绪,呈现出紧致有序的散文风格。比如《躲春》,在讲述个人与春天的复杂关系中,把赣南民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或者说是某种即将消逝的民族仪式感的东西巧妙地呈现出来,使得这样的个人化叙事有了更深的内涵意义。还有一些随笔也写得很抓人,对于细小事件的描绘充满了画面感。例如《喜欢》中对于一个终身致力于写书的老年投稿者细致入微的描摹,令人心酸而感动。《槛》中关于“年”的解读充满哲理意味,让人击节赞叹:“说白了,年就是在不停地重复一个最原始的冲动。年在连续的时间中画了条线,于是就有了去年和今年之说。这个举措曾经使我们一次次再生,过去的烦恼与不顺都被年的槛给狠狠拦截下来,昨年运气不管有多么晦气,现在都已经过去了,这个过去即是以年来界定的。”同时,朱强散文中还有着不事张扬的自嘲与调侃,给人一种自然迸发、水到渠成的幽默感。
总的来说,朱强在进行散文新实验时,秉持了创作中可贵的独创性,或是对叙事视角的巧妙切换,或是对叙事框架的精心重构,或是对叙事话语的翻转组合……他在作品中表达出独特的本土经验和叙事心情,也可以说是打上了本土文化的烙印。他的实验,是在不丧失主体性的前提下,调配好“高古之风”与“现代之趣”的成分比例,努力调整散文的内在格局,来试图打破散文创作的瓶颈与危机。他对小说、诗歌、电影等其他文体叙事技巧的借鉴,是一种借势,或者说是“越轨”,有着冲破现有创作藩篱的勇气,以形成散文新的写作秩序。这无关乎写作技巧或是书写主题,也不是来自文类规范对作者或叙述者本身的一种压制,而是一种自发、自觉的“造势”或者“推力”。不论是哪个门类的艺术创作,文章中都需要有这样一种内在的力量。总之,朱强的散文精彩篇什很多,亮点频频,他是散文创作领域的希望之星。
(作者:袁演,系江西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