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书话】
几年前,我看过张洁的长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当时夜半,读罢掩卷,思绪万千,伤心难抑。记得那天的夜很静,衬得书页划过指尖的声音有些惊心。此后很多个独坐看书的夜晚,我都会想起那天的叹息,甚至遗憾,再没有一本书能让我有那天的感喟和心情。
直到近日看了肖复兴的《十万春花如梦里》,我才复而感受到那种久违的、令人动容的深情。在同是深情的表达里,张洁是浓烈的,而肖复兴则显得克制。正如爱的表达有很多种,深情亦然,没有孰优孰劣的区分,只有方式的不同。
很庆幸,在肖复兴的文字里,我读到了另一种深情,还有他的善良与真诚。人生在世,一边是长路漫漫,一边是弹指光阴;有很多事勉力难为,有很多人强留不住;有很多回忆,也有很多遗憾。而在肖复兴的这本散文集里,你能读到深情,也能读到悲情;你能看到人情,也能看到世情;你能有感于往事里的十万春花,也能有感于梦中的回忆和回忆中的梦。
亲人之爱
用亲情的维度来衡量肖复兴,他实在算不得一个孝子,甚至在兄弟姐妹中,他也不是最懂事、最乖巧的那一个。然而,正是因为这一份年少无知的缺憾,才让肖复兴在老而知事的回忆中怅然感怀、心绪难平,转而用文字来抒发累积在他心中的那一份关于人世悲愁、生命苦涩和血浓深情的感悟。
在《十万春花如梦里》这本书中,肖复兴用将近一半的篇幅追忆了自己的几位至亲:有他对一生受尽磨难的父亲的忏悔和追怀,有他对虽无血缘牵系却始终待他如亲生一般的继母的愧疚和感恩,有他对过早离世的生母的哀思与惦念,有他对如母亲般慈爱的姐姐的依赖与心疼,也有他对我行我素、特立独行的弟弟的关怀与爱护。
没有理由,在那么多的过往深情里,最让我有感触的,还是肖复兴对父母恩情的追述,还有那一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奈与悔恨。有时候,没有理由的理由,反而要比理由本身更打动人。如果说,非得要找一个冠冕的理由,我想,那应该是肖复兴用他朴质、细腻、诚挚的文字道出了几许为人父母的辛累与酸苦,还有几许为人子女的追悔与缺憾。
父母子女之间的缘分,无论经历怎样的阴差阳错,似乎冥冥之中,命运都有所安排。正如肖复兴在文中所说:“那是一种生命的感应,即使你当时迟钝得没有察觉,但那已经像一粒种子悄悄落入你的生命中,落入你的记忆中,在以后的日子里生根发芽,忽然有一天让你触目惊心而叹为观止。”
君子之交
不止亲情,就连对友情的追怀,肖复兴都那么用情用心、真挚诚恳。在书中,肖复兴用了诸多笔墨来讲述他与前辈间的师友情、与同侪间的兄弟情,甚至对晚辈都能像朋友那样给予平等的关心和鼓励。只要是肖复兴认可的朋友,无论是知名的还是不知名的,见过面的还是未曾谋面的,有交情的还是相交浅浅的,他都用文字表达了对他们为人处世的肯定与赞赏,还有他对他们的那一份关怀与惦念。
“交浅言深”,纸短情长。肖复兴对朋友的态度反映出了他个人的学识、修养和品行。对于像高莽、冰心、熊十力、叶圣陶、柳亚子、孙犁等文坛老前辈,肖复兴饱含敬意,在书中写他与他们交往的点滴,写他们的人生经历,也写他们的文字和性情。从肖复兴的文字中,我们不仅进一步增加了对熟知的名人作家的认识,而且也能够由此对那些被历史的风沙湮没在旧时光中的文人墨客有所了解。
对于同侪及晚辈,肖复兴真挚热忱,用细腻而又温暖的文字述往怀人,情意切切,如春风,亦如秋阳。他写与自己深交过的朋友,如陶然、鲁秀珍、韩少华,也写并不相熟但他私自较为喜爱的文友,如李冠军、萧平、张纯如,字里行间流露出他的善感多思、重情重义。
名伶之叹
许是兴趣使然,肖复兴对戏剧始终满怀着一份敬畏与热爱。对行业内的名角抑或是配角,只要是他敬佩的,他都在书中给予了同样的追念,不分轩轾,亦不论名气。无论是对传统京剧的分析,还是对现代话剧的解读,肖复兴的评论都可以称得上专业,甚而于细微之中还有其独到之处。在怀人忆往的悠悠回忆中,肖复兴用细腻深沉的文字寄托了自己的怅惘与兴叹,“颇有‘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的沧桑之感”(肖复兴《早春二月》)。
说到传统京剧,不得不提名旦梅兰芳,肖复兴对他的印象是深刻的;对于梅兰芳的经典剧目《贵妃醉酒》《霸王别姬》《嫦娥奔月》《黛玉葬花》等,他自然分外熟悉,亦是喜爱非常的。但若提到另一位京剧老生周信芳,肖复兴的喜爱似乎就有了一些偏向。在《周信芳和梅兰芳》一文中,肖复兴用了戏剧比较的手法,将属于麒派的周信芳与梅派的梅兰芳两位京剧名伶的舞台表演形式进行了细致的对比。从肖复兴的文字可以看出,在文武之间,虚实之中,他更倾心于麒派的真实与筋骨。倒不是说二者间孰优孰劣,正如肖复兴所言:“这样的比较,只是想说在京剧的繁盛期特别是在京剧的变革时期,梅麒两派所起到的作用,真的是各有所长,无与伦比。”在如今梅派方兴未艾,且学习梅派的弟子远多于麒派的境况下,肖复兴没有附庸情势、人云亦云,反而站在一种公允的立场上,实事求是地对二者予以分析品评,实属难得。
缘于对京剧艺术的热爱,肖复兴对曾经声名鹊起而如今却人随事沉、默默无闻的一些京剧演员,如荀慧生、萧长华、叶盛章,也满怀着无限的敬意与哀思。在书中,肖复兴把对他们的追念寄托于对他们故居的留恋中,甚至连他们故居中的树木颓墙,他都爱而难舍。睹物思人,于肖复兴而言,仿佛看见了故居就看见了彼时的他们,而看见了他们的同时也让他看见了自己,看见了在那一段逝去的历史中的自己。
在对话剧的论述中,肖复兴最推崇的是本真的表演和对细节的处理。除了专业化的分析和解读外,肖复兴尤其看重对原创话剧作品的尊重,无论是提到曹禺还是老舍的剧作,他都表达出了这样一种愿景和期望:希冀后来者能够立足剧本去编排演绎出新的情节和主题变化,而不是为了迎合市场的需求去李代桃僵。
“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玉影珠光,重游瞻部;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这是肖复兴在他的书中提到的,原是他引用老北京广德楼戏台前的一副抱柱联,来形容他当年读《焦菊隐戏剧论文集》这本书时的感觉。而如今,我想,若用这副对联来形容肖复兴对戏剧的感觉,亦是合适的、贴切的。
(作者:徐丹,系东方出版社中心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