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火车站饭店。
那个饭店就叫火车站饭店。
南来北往的人,看见那个饭店就往过走,还不由得想,是不是店家不想动脑子?其他饭店的名字是五花八门,特别是那些外国名字的饭店,让人混沌茫然,不敢轻易进去。
火车站饭店不大,是平房,里面放着二十多张方桌,桌子和椅子都是原木色。人们一旦进去,好像就有一种在这里吃饭可能会省点钱的感觉。
其实,火车站附近的饭店都不是太大,都不是那种给人豪华感的大饭店。
饭店能不能开下去,或者是能不能火起来,到底也不知道跟饭店的名字有没有关系。
正是春运的时候。车站前的广场上人来人往。人们穿行在大雪中,或者说是大雪穿行在人群里,人和雪纠缠不清、搅在一起。
火车站饭店里吃饭的人挺多。出来进去的人,都是行色匆匆的样子。
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坐在一进饭店右边的第二张桌子边,面对着门,边吃饭边说话,好像不太愉快,至少从表情上看是不太愉快的样子。人们都会不经意地有那种感觉——当你看见有两个人或者是更多的人在那里说话,虽然你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但你却下意识地感到了他们的高兴或者是不高兴,尽管那种感觉与你无关,但你却实实在在地那样感觉了一下。
小伙子对旁边的姑娘说,你烦不烦啊,不好好吃饭总是摆弄手机干嘛呢?
抢红包。姑娘说。
能抢套房子也算你厉害。小伙子生气地说。
他们的不愉快,其实正是因为房子。
姑娘突然脸白了,生气地说,我拿定主意了,你要是过完年回来,还说买不起房子,咱们就算了。姑娘又说,其实我真是不想跟你就这么算了,但没有房子,也只能算了。
相爱了三四年,就这么算了?小伙子说,你不觉得可惜?
咋不觉得可惜,但可惜有用吗,能可惜来房子?姑娘看着手机,不抬头地说。姑娘不敢抬头,不敢看男友的眼睛,当然也不敢让男友看她的眼睛。
小伙子说,你抢了别人的红包,莫非你就不给别人发红包?
人生就是一场游戏,当真了就不好玩了。姑娘说。
对我也一样?小伙子说。
应该是吧。姑娘一字一顿地说。
没事儿一样,小伙子吃了一片木耳,又说,好合好散,吃顿好饭。小伙子鄙夷地笑了一下说,你再想想,我们能不能一起奋斗一套房子?
我没有这个义务,现在都是这样,男人要娶媳妇,就得有房子。我放着一个女人不当,为啥要当个奋斗者?姑娘很伤感地说,大概也只能这样了,今天,我们出了这个火车站饭店,可能就是两条道上跑的车,走的就不是一条路了。
面对这个世界,我只能表示无奈。小伙子有气无力地说,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饭店的门,突然开了,呼一下冲进一股雪,雪中卷进一个人来。那个人抖了抖身子,抖掉了头发上和身上的一些雪花。在人的身上,人们永远也不会看到一个人身上曾经落上去的全部雪花。抖掉雪花的那个人走到吧台前,说是要点菜,收银台里的女孩让他找个座位,说是你先找个位置坐下来,坐下来点就行。那个人穿着一件黑皮衣,黑皮衣灰楚楚的泛出麻麻点点的白点子,看起来像是些线头子,就好似整天都呆在风沙里,皮衣便留下了风沙的痕迹。穿黑皮衣的男人大约四十岁上下,四方脸,脸黑,是晒黑的,不是长时间没洗脸那种黑。穿着黑皮衣的男人一边走一边看,又走回来,走到一进门右边的第二张桌子旁边,坐下了。他背对着门,面对着那对儿闹不愉快的小情侣。小伙子还在督促那个姑娘,你先别玩手机了,先吃饭好不好?那个姑娘没说话,也没吭声,好像没人跟她说过话似的。是旁若无人的样子,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们大概已经说僵了。
服务员走到穿黑皮衣的男人身边,递过一张菜谱,让那个男人点菜。服务员是个男孩子,瘦高个儿,白净脸,脸上透出一种犹豫的神情。反正是不大高兴的样子。看那个男孩的样子,大概也就是先在饭店里干着,等有了更好的工作,再去干另一份工作,总之神情举止中透出了那样一种不情愿的样子。
外面大雪下得正紧,雪花就像一群一群蝌蚪,一群一群地从空中游到窗玻璃上,砰砰地撞出响声。走在雪中的人们,不知道会不会感觉到雪花砸在头上或者是身上的疼痛感。
服务员站在穿着黑皮衣的男人身边站了好大一会儿,终于等他点完了,看了一下说,你就要一碗面,也不加个鸡蛋?
穿黑皮衣的男人点了点头,意思是不加鸡蛋,什么也不加。
一般来讲,在饭店里吃面的人,要附加一颗卤鸡蛋,或者是豆腐干,肉丸子什么的,但那个穿黑皮衣的男人什么也没加。
穿黑皮衣的男人吃面吃的挺豪爽。他怎么吃面?他是横着筷子吃,哗一下,挑进嘴里一大堆面。照这样的吃法,三四筷子就能挑光那碗面,然后是把面汤一口喝光。但是,当他第二筷子又要那样往嘴里挑面时,却突然停顿下来了。他把横在筷子上的一堆面放回到碗里,开始竖起筷子吃面,放慢了吃法,仿佛是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他要等着那个人过来一起吃饭。他开始慢慢吃面,边吃边看着对面的小伙子和姑娘,看着饭桌上那几盘菜。他估计小伙子和姑娘快吃完了,可那三四盘菜,好像没咋动过。看来小伙子和姑娘都挺有教养,他们吃菜时,都是紧着自己的那一边夹点菜,不是满盘子乱夹。
小伙子看着穿黑皮衣的男人,大概觉得这个灰头土脸的男人挺有意思,就主动地搭起话来。
穿黑皮衣的男人是出来打工的,要坐晚上的火车回家去过年。说起家来,穿黑皮衣的男人就笑了。笑着说,其实吧,出门在外的时候,老是想起在家的时候,想起在玉米地里掰玉米棒子的时候还真是挺有意思挺快乐的。可是,孩子咋办?孩子要上学,靠掰玉米棒子可掰不出学费钱,这些年来,孩子的学费钱,全靠我出来打工挣呢。
那玉米地,你出来了,你家的玉米地咋办?小伙子捉着筷子,走神儿一样看着穿黑皮衣的男人。筷子在手里动一下动一下。
我老婆自己在家里种地呢,我老婆可能吃苦了,家里的农活儿都她自己干了,不过村子里也不是就我老婆能受苦,别的女人也能受苦。男人们都出来打工了,女人们不干让谁干?他慢慢地吃面条,看着小伙子桌前的菜盘子。我出来的时候,我儿子跟我说,爸爸今年回来过年的时候,能不能给我买个手机回来,有了手机,我就能跟爸爸视频了,我啥时候想见爸爸就能见到爸爸了。我儿子的话,让我记了一年了,我每天都能听到我儿子在说那样的话,我总是看见我儿子瞪着黑黑的眼睛看我,看得我心里发毛。穿黑皮衣的男人不笑了,脸色木讷、神情呆板。
小伙子说,其实在外面打工的人,都会时常想起家里的事情。比如冬天的时候,湖上冻了冰,叫上几个关系好的,或者是就自己一个人,到湖上去,凿开一个冰窟窿,摇着抄网抄鱼,真是很快乐的事情。夏天在湖里游泳,也是很快乐的事情。跟爸爸一起干活儿,吃妈妈做的饭菜,都是很快乐的事情。
这么说,你也是出来打工的,老家也是农村的?穿黑皮衣的男人瞪圆了眼睛,眼睛里放出光来。他大概看到了另一种景色。很大的喉结,蠕动着,像蠕动的核桃。
小伙子点了点头。他已经出来多年了,先是在外面上学,从高中到大学毕业,又读研,本来还想读博的,但好像挣钱比读博更重要,就不读了。小伙子摊开两只手,说,这叫忍痛割爱。没办法,我现在大了,才知道我爸妈其实早就供不起我上学了,我得先挣点钱啊。小伙子叹气说。
穿黑皮衣的男人看着小伙子那张苦笑的脸说,你有文化,你是白领,你跟我不一样,我是卖力气的人,下过煤窑,在井下出过事故,差点让片帮煤砸死,住完医院以后就再也不敢下煤窑了,我是个胆小鬼。他很滑稽地笑了一下,嘲弄了一下自己,意思是说,谁不想活、谁想死?他又说,他在建筑工地上当过小工,当过装卸工,还打扫过厕所,这一辈子啥活都干过,干全了。他看见小伙子好像要站起来的样子,就微笑着说,你吃完啦?
吃完了。
要走啦?
得走啦,我也要坐火车回家过年去啦。小伙子又补充说,对于这个城市来说,我们都是外乡人。
你们剩下的菜,我能不能打包?穿黑皮衣的男人说。
小伙子喊来服务员,打包。
小伙子看着打包的服务员说,有现成的盐水鸡给装一只。小伙子边问边站起来,说是走走走,我跟你一块儿去。小伙子跟着服务员走到收银台前,跟里面的女孩说,你们这儿有红包吗?女孩说有,每年过年这几天,我们这里都会准备红包的,有时候客人们需要这个东西。小伙子给红包里装了五百块钱,对服务员说,把鸡子打包,把红包打进鸡子包里。小伙子的女朋友侧过脸,很温情地看着小伙子,看着看着,抬起手背抹眼泪。姑娘说,想想看,他们一家人打开那个红包时,会不会被吓一跳?
有时候……小伙子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我们不是也希望被意外的好事儿来吓一跳吗?
小伙子结了账,提着鸡子回到刚才吃饭的桌子边,把盐水鸡递给穿黑皮衣的男人说,这些东西,你全都拿走吧,拿回家去,给你老婆孩子吃。特别是这只鸡,千万别送人,一定要自己吃,尝尝好吃不好吃。
穿黑皮衣的男人看着小伙子说,你再给我跟服务员要个大一点的塑料袋子。
你自己跟他要一个不就得了?
穿黑皮衣的男人说,他不敢跟人家要,自己只吃了一碗面,咋好意思再要人家的塑料袋子?
穿黑皮衣的男人把所有的菜都收拾妥当了,跟着小伙子一块儿出了门。刚出门走了两步,穿黑皮衣的男人就蹲下了,往塑料袋子里装雪。大雪下了一天,地上的雪很厚。小伙子问道,你这是干啥呢?他说他得坐一夜车,怕菜坏了,搞点雪,把菜冰着。他一把一把地抓雪,抓进塑料袋子里,用拳头捣,把雪捣成冰的样子。
小伙子和姑娘也要继续赶路,撇开那个鼓捣着雪的男人,转身走了,但是边走边回头看。那个姑娘,把一只手插进小伙子的臂弯里,挽住小伙子的胳膊,挽得很紧。好像是,害怕小伙子突然跑了似的。
雪很大,雪花像杨花一样漫天飞舞。
(作者:黄静泉,系大同市作协副主席,出版小说集《刮走世界的风》《一夜长于百年》《走向远方的河》。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