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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6月15日 星期五

    浸润

    作者:朱以撒 《光明日报》( 2018年06月15日 15版)

        【人生三昧】

        有位同道来谈书法,对我说,你的字在布白上很像一个人了。他说了一个古人的名字。我笑笑。一幅字写到留白很多又有一些清冷,已经不是少年心思了。想起起始时的学习,总是会选择那些萦绕翻卷多的字帖,再加上自己的一些夸饰,觉得笔下会有江南才子气那般的潇洒风度,于是满纸茂密,有如藤葛交错胶着。这样的笔调持续了好多年才渐渐松弛下来,萌生了削减的念头——人到中年后,许多想法是与青年时期相反的,而人到晚年,却会坚守中年时的见解,并且逐渐强化它。以至于后来,笔下越来越简净,那些枝枝蔓蔓都被芟除了,剩下一些意笔。现在回想,几十年时日就是在不断书写的动作里过去的,没有人来引导,自以为是,因为跟着古人走,还算顺利,最后就成了今日的笔调。

        一个人在上世纪50年代末开始动笔,没什么目的,只是以执笔书写为欢心,日日写去。那时经济贫困,饱也写,饥也写,算是穷开心地过完童年生活。后来是“文革”,所有学校关门,老师们在街上闹革命,作为小学生也就躲在家里继续写,觉得看着字帖临写是件很实在的事,像是有人牵你的手,行于陌生地带。再后来是我离乡背井到山区落户,白日田间劳作得筋骨疼痛,晚间在昏黄的灯光下,还是要写几张字的。至于考上大学条件转好是很后面的事了,白日过去继之以夜,古人碑帖又多学了不少,悟到了一些玄奥。

        一种兴趣如果持续下来,也就是一个反反复复的过程,即便晚上酣睡,也会如一张宣纸舒展开来,旁边有一个砚台,还有一杆羊毫。有人曾经问数学家陈省身每天工作多少小时?陈摊开手说:“这个,没法子说,我一直在想。”我和陈省身的感觉一样,没有挥毫时也想着与书写有关的事,想到那些过世的古代书家下笔时的样子,一本正经的,汪洋恣肆的,颠倒淋漓的。我看到院子里黑黝黝的卵石,当初费气力把它们抱来,全然因为像一个个不同的点——卫夫人说高山坠石,能把点写成如此沉着敦厚不吭不响,也是美妙之至。再看墙外后山的大片芦苇,迎风摇曳全是坚韧的筋骨,铁画银钩一般不可摧折。自然之物到了我的眼前,它们的审美价值算是被我捕捉到了。

        书法研究生在画室里也如此,反复地跃动笔端,像闲雅的鸥鹭一步一啄,或者兔起鹘落,只是瞬间,前者写篆,后者习草,一人一个方向,尽遵轨范。由于导师强调站着挥毫,也就更使少年意气张放,直到累了,坐下来喝水,或者走出画室,看看枝头消息。手工活就是这样,无数次地打磨以至少有舛误,百炼钢终为绕指之柔。有人说过几年机器人会写得比我更好,它有超过人生的无限次的训练过程,机器人下棋胜于一流棋手的事实已是明证。我认同机器人写字的必然,但它写它的,关我何事,我还是每天都要写,风雅自赏,即便我写不过,也不会罢手。笔墨中的人气,尤其是个人情怀中那些微妙处,我不相信机器人的笔下可以传达,所以到了那个时候,个人的这些独异,显得特别珍贵了。手工活有情感的重复,不是悬浮于缥缈之上,而是沉于指腕之间,尤其是指尖,感觉是如此发达和敏感。尤其是女研究生,平素里的才华都藏匿于指腕内,仿佛玉蕴于石珠隐于蚌,且看上去又那么清瘦娇小,直到真需要出手,才拈起笔来,也不试试墨色浅深就写下去,三下两下,已经完成。四座一时惊艳,觉出不动声色的力量。通常没有人去关注一座大楼沉潜于地底的基础,它们在人的视线之外,似乎没什么值得言说,欣赏露出地面的部分就可以了。

        反复书写最终迎来了一个人的自由,无所拘囿。一个常见的现象是擅长挥毫的人晚景里还是乐意写一些大字,因为眼力不济,腕下颤抖,作精细小楷的时段已经过去,而大字会更合乎信手这样的心境,哪怕写得虎头蛇尾头重脚轻,还是很快乐的。当规矩都由有法化为无法,这个人已经跨过千山万水,此时可以不计工拙了。

        我和父母亲在精神生活上有着不同,但最相同的部分是在职业的选择上,都是择一业做一生。如果没有退休制度,他们二人都会在小学教师的位置上做到终了。当时的课本不似今日不停地变换,父母亲也就将自己负责的几个年级的课程演练得滚瓜烂熟,同时还能旁通其他课程。但他们还是保持一本正经地备课,看能不能于娴熟中再挖掘出一些新的内容,使学生多一点获得。在许多人眼里,一个人的技能烂熟之后就在平面上移动,父亲却能做到递进,语文课上得很有神采,技进乎道,加之敬业勤勉,他获得了小学教师最高的荣誉。母亲任教于郊区的一所小学,每日四趟往返于家和学校的路上——她习惯了徒步,徒步有益于思考。有几次我发现她边走边指指点点,自言自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曾经告诉过她,她笑笑,但后来还是依旧。当时,这个典雅的小城车马无多,使她在忘乎所以时不至于遇到危险,至于路上的人如何看她,母亲浑然无觉。我的教学生活比父母亲自由多了,根本不必集体备课,把自己那部分教好,出了问题自己承担。许多磨炼在书斋里,别人看不到,也不必为外人道——一个人既然喜爱自己这个职业,也就不止于谋生这一想法,反而会为此多多付出,乐趣也由此滋蔓,甚至在一个人退休之后依然牵挂某些细节——如果有条件的话,可以在宽大的画室里,四面镶上优质的黑板,配以优质的无尘粉笔,待我兴起时,将它们一一写满。

        父亲去世前两三年就开始动手写遗嘱了,但仅仅进入第一部分,写几句就放下了。过几天又重新开始。帕金森症使他行笔不畅,而他又想字迹写得好看一点,因此我看到的都是片段,无数的片段。我估计遗嘱要写四个部分,还是有一些字数的,但他觉得有时间,慢慢写完全可以写好。父亲在写字上永远是从容不迫的,没有急就章的心态,即便遇上急事,也是安坐下来,一笔一画写好了再说,所以他晚年想学草书没能学成,缘于他的心态、手态永远是楷式的,形成不了惊沙坐飞、孤蓬自振的笔调。其实,父亲完全可以随意写去,让几个部分的轮廓显示出来,然后再穿插、增补,最后抄正。然而父亲一直在第一部分上反复,以至无法往下写——这是一段关于信仰问题的文字,父亲觉得神圣而庄重,应该细致表达,就停滞在这里。时光对于老人来说十分吝啬,父亲完全可以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涂涂抹抹亦无不妥,能让我们清楚其中意思即可——没有一个人会对老人笔下的字迹提出或这或那的要求。由于父亲的唯美,遗嘱的余下部分,都被时间带走了。

        现在,我信笔而成的作品还是无多,不似有些人的才子气度,信笔一挥,成了。我更多是写了多遍才挑出一件——我觉得时间就是用来反复地做一件自己兴趣盎然的事的,至于终了如何,反倒不会去多想了。

        (作者:朱以撒,系书法家、作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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