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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6月04日 星期一

    太阳金字塔下的玛雅王族

    作者:李新伟 《光明日报》( 2018年06月04日 14版)

        圣巴特洛壁画局部

        残片1

        残片2

        残片3

        雄踞墨西哥高地的特奥提瓦坎总是可以轻易占据中美洲考古重大发现的头条。十几年前引起轰动的是月亮金字塔下发现的有12具被绑缚枭首的殉人遗骸以及美洲虎、鹰和响尾蛇等50多具动物遗骸的墓葬。近几年是更惊人的羽蛇神金字塔下长达100多米的隧道,出土各类遗物数万件。2017年,这一传奇遗址再次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此次的主角是一些玛雅风格的壁画碎片,但触及的却是中美洲文明研究最容易让学者“剑拔弩张”的问题:玛雅世界和特奥提瓦坎那数百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这些壁画引人注目之处有三。

        首先是其出土位置。壁画集中出土于“多柱之庭”,占据特奥提瓦坎最核心的地区,紧邻中轴线“死亡大道”,与最高大的太阳金字塔隔道相望,和大道尽头的月亮金字塔相隔200多米,与最重要的宫殿建筑“绿咬鹃之宫”也是近邻。在特奥提瓦坎20平方公里的宏大城区范围内,玛雅风格的遗物自20世纪初就屡有出土,但远离城市的核心区,比如在东部的修拉尔潘区域和东南部的“商人区”。玛雅遗物最集中的泰提特拉建筑群,位于“死亡大道”西侧600多米。因此,虽然考古学家一致认定特奥提瓦坎是一座海纳百川式的国际城市,但在最神圣的核心地区发现玛雅风格遗存,还是非常出人意料的。

        其次是其鲜明而纯粹的玛雅艺术风格。红、黄、白、青、黑等丰富的色彩,流畅的线条,精妙的写实都是典型的玛雅壁画特征,与刚硬、图案化和色彩单一的特奥提瓦坎风格有着明显的区别。正如发掘者所言,这些壁画的风格更接近于以著名的圣巴特洛遗址壁画和帝卡尔遗址早期石雕为代表的玛雅前古典时代晚期至古典时代早期的艺术风格,而非以博南帕克壁画为代表的古典时代晚期风格。

        残片1为人物的头部,可以辨认出线条流畅的长发和复杂的发饰,其中圆角方形中加白色十字花,是玛雅中常见的kin字符号,表示太阳,为玛雅贵族玉饰常用图案。圣巴特洛壁画中大鹦鹉的头上有类似的圆角方形饰物。残片2左侧似为一个蛇头,与圣巴特洛壁画中对战大鹦鹉的英雄头饰上的蛇头相似;右侧为一个坠饰,白色的钟状组件与英雄颈饰上的钟状物类似。在帝卡尔遗址第31号石碑上,西亚赫查恩王右手所执的法器底部也有类似的部件。残片3上繁复卷曲的图案则与31号石碑顶部雅什努恩王(又称“第一鳄鱼王”)的头饰颇为相似。

        泰提特拉建筑群的壁画也有浓厚的玛雅风格,比如带长羽毛头饰、大圆珠项链、眼外梢呈尖状的人物;还有盘树而上、口中吐出神像的羽蛇神等,甚至还有少量玛雅文字。但整体而言,这些壁画更像是玛雅和特奥提瓦坎风格的融合,也兼有其他地区的文化因素;而且,该建筑群的建筑形式和墓葬习俗都属特奥提瓦坎传统。所以学者们推测,那里不是玛雅人的居所,其主人应该是主管外交和贸易事务的特奥提瓦坎贵族。“多柱之庭”壁画的风格则是纯粹的玛雅风格,而且与玛雅核心地区王室壁画水准不相上下,令很多学者相信这里很可能是玛雅某城邦的王族在特奥提瓦坎的居所。

        再次,壁画出土所反映的历史背景非常重要。发掘者认为,特奥提瓦坎人有意摧毁了以这些壁画为装饰的建筑,将其平整成厚约50厘米的堆积,随后在上面建造了新的房屋,把壁画碎片封盖在了新屋的地面之下。这一特殊现象暗示当时发生了特奥提瓦坎人与玛雅人的激烈冲突,由壁画的时代来看,这一冲突很可能与著名的特奥提瓦坎入侵帝卡尔事件密切相关。

        据帝卡尔第31号石碑记载,公元378年1月15日,特奥提瓦坎将军西亚赫卡克入侵帝卡尔,杀死其国王查克头克(又称“豹爪王”)。继续统治帝卡尔的雅什努恩王很可能是特奥提瓦坎的王子。在第31号石碑上,这位王子(两侧人物)一身典型的特奥提瓦坎武士装束,右手持掷矛器,左手盾牌上刻有风暴神、也是战神特拉娄克的形象,守护着自己的儿子西亚赫查恩王。帝卡尔的北卫城区域出土的一个陶杯上,刻画了右手持掷矛器、左手持矛,头上有象征特拉娄克的双环眼饰的特奥提瓦坎武士列队行进,将圆形战旗插到玛雅建筑旁的场面,表现的是同一次入侵事件。在特奥提瓦坎强大武力的支持下,帝卡尔从此成为玛雅世界最强大的城邦之一。

        这一入侵事件在整个玛雅世界引起了连锁反应,科潘城邦的建立便与此密切相关。据科潘Q号祭坛顶部文字记载,公元426年4月,科潘第1王雅什库克莫在一座以交叉火炬为标志的圣殿内获得了萨满通神法力和建邦称王的身份,经过长途跋涉,于9月抵达科潘,建立王国。祭坛侧面雕刻的第1王戴着圆环眼饰,右臂的方形盾牌上面装饰着特奥蒂瓦坎战争之龙。在Q号祭坛后面的第16号金字塔之下,发现了第1王的墓葬。对墓主人骨的锶同位素分析显示,他并非科潘本地人,在帝卡尔所在的佩腾地区度过了童年和青年时代。因此,学者们普遍认为,他很可能诞生于特奥提瓦坎入侵的动荡年代,在帝卡尔成长为优秀的武士,又在特奥提瓦坎太阳金字塔下的神庙获得法力,最终在科潘建功立业。

        20世纪30年代,因为在危地马拉高地玛雅前古典时代晚期的卡米娜胡由遗址发现特奥提瓦坎式建筑和贵族墓葬中的随葬品,特奥提瓦坎在玛雅文明形成中产生了决定性影响的观点风行一时。70年代对帝卡尔31号石碑的解读、对特奥提瓦坎入侵事件的确定,更强化了学者对其强大武力的推崇程度。近10余年来月亮金字塔和羽蛇神金字塔下的惊人发现,又使学者们领略了特奥提瓦坎崇高的宗教地位。玛雅世界似乎相形见绌,处于接受影响的从属地位。

        但也是从20世纪70年代起,玛雅地区持续获得重大发现。米拉多尔等金字塔耸立的前古典晚期城市的发现表明,早在帝卡尔入侵事件数百年之前,玛雅早期城邦已经形成。2001年位于玛雅核心地区的圣巴特洛遗址精美壁画的发现更是震动学界,表明早在前古典时代晚期,玛雅世界已经形成了完备的神话系统和复杂的祭祀仪式,并创立了独特的宗教政治思想和制度。因此,玛雅和特奥提瓦坎并行发展、相互影响说也一直获得很多学者的强力支持。

        “多柱之庭”壁画的发现,无疑提升了玛雅世界在这场争论中的地位。这一重要发现表明,特奥提瓦坎城中的玛雅人并非只是这座国际城市中的普通外来者,或者庞大的贡赋和商贸体系中的普通一员,而是地位显赫的、可以在最核心地区尽情描绘出自己的宗教信仰的王室贵族。由此也可以推测,特奥提瓦坎对玛雅世界的入侵更像是对势均力敌的对手的乘虚而入,而不是宗主对属国的顺水推舟。入侵确实引发了玛雅世界的革新,但新秩序与旧秩序结合才能生效:帝卡尔在入侵后依然是坚持玛雅传统的城邦;科潘第1王也因出身于当地显贵家族的王后的支持才完成了建国大业。

        (作者:李新伟,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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