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对于当代文艺创作而言,优秀传统文化资源是远远立在那里的高山,给前行者以底气,以庇护,以滋养。但是,这座高山并不应该成为前行的障碍,文艺工作者要有不屈服于高山巍峨气势的勇气,在尊重、敬畏的基础上,善于化用、敢于超越、勇于创造,让旧物生新意,让老枝发新芽,也就是推进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这个推进的过程,需要观念上的确立与认同,更需要行动上的探索与实践。本版今日刊发一组文章,要么诗意阐述传统文化的魅力与华彩,要么呼吁将传统文化用好用活。关于这个话题,我们期待更多有个性、有深度的声音。
中国乡村千百年来,有不少“乡儒”,他们是方圆几十里的“知识分子”,或名声远播县境之外的“文化名人”。作为“文化细胞”,他们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了中华文明基因。我小的时候,每年春节,见识不少替乡亲写对联的好手,他们的毛笔字,胜过当下许多“书法家”,且所写下的楹联,虽不及古人文采飞扬,却仍追随先贤,多少有些自个撰写的内容,不像“书法家”那样,只是抄写古人今人现成的诗句,无一句新创。而对联这样一种文学形式,真是做到了实用与艺术并存、高雅与通俗统一的最高境界。一行几字、寥寥数语,有情有景、有感有悟,读来朗朗上口。对此,除了赞叹,实在是无须他言。
乡儒的功业与辞章,不在朝堂之上,而呈现在方志序言、艺文志乃至乡间的楹联上。汪曾祺的名作《徙》里塑造的晚清塾师、民国教员高北溟,囿于时代的变动和命运的跌宕,有鲲鹏的大才,却只能贫老而终。他留给乡里的,除了一介清白书生的言传身教,还有他在辛未年写下的一副墨色浓浓的对联:“辛夸高岭桂,未徙北溟鹏。”许许多多无赫赫声名而终老乡野的“贤士”,留下的正是像高北溟一样远逝的背影。会撰联自然会写诗,平仄对仗不在话下。即使在21世纪,传统文化依然是现代文明的根脉,现代文明永远无法摆脱自己作为传统文化衍生之物的宿命。诗、词、曲、赋都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典型形态,而诗作为中国最纯正的语言艺术形式,永远被后人毫无保留地排在首位。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怀疑旧体诗词鲜活的生命力。西谚曰:凡走过的,必留下痕迹。倘若连岁月的足迹都无法明辨,生存意义又从何谈起。然而千百年来纸质的作品往往因为尘封、虫蠹、火焚、损毁等原因而丢失,数码时代又可能在更短的瞬间全盘格式化删除,或被黑客盗取无踪。生命的印记如此真实生动,又如此不堪一击。诗歌及其他艺术,所面对和反抗的正是这样的“不能承受之轻”。如果一个诗人能从时间手上接过“永恒”这个荣誉证书,他必是人类历史长河中生命最有价值的“这一个”。无数浮尘被风吹走,他的文字却像光滑的石头留在河滩上,被后来者拾起,捧在手心,仔细凝视它细小的纹路和迷人的质地。清风拂过,仿佛能听到它永不止息的脉动,如同呵护一颗滚烫的心脏。几年前我在曾经的泾渭之滨,听清脆童声齐诵“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甘之如饴,顿生时空倒错之感。中国人对古典诗歌的崇尚,那永远割不断的情结,决定了旧体诗词的茂盛生命力。旧体诗词追求意境的悠远,着重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诗意,正是从汉字本身的象形、会意的特点生发出来的。而汉语声调的平、上、去、入,也是旧体诗词平仄、对仗的艺术来源。由此可见,旧体诗词是符合汉语语言规律的文学艺术体式。古典诗词的平仄韵脚,可谓将汉语的顿挫回环之美发挥到了极致。沈德潜在《说诗啐语》中说:“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读者静气按节,密咏恬吟,觉前人声中难写,响外别传之妙,一齐俱出。”叶恭绰也在《古槐书屋诗序》中写道:“第文艺之有声调节拍者,恒能通乎天籁而持人之情性。”的确如此,诗词声情之美,既可悦听动情,又能强化记忆,有益于构思和欣赏,大增其美感。也正是源于古诗词的音韵美,精短明快,往往一个人儿时所背诵的诗词会伴随自己整个的人生。
今天的高等教育体系中,分析诗歌过于精细。事实上,知书达礼,诗词歌赋,在过去是文化人“修身”的要务。旧时私塾,幼童习学都讲究一个“背”字。《百家姓》《千家诗》……先生不会多讲,学生也不需要多问,识字了就摇头晃脑大声背诵,背不下来还要挨板子。我不相信,古人愚昧至极才采用如此迂腐的教育方式。或许古人有大智慧,懂得文的本质,诗的天性。这些都不可教,也不可解,只能感,只能悟。小孩子不能理解也没关系,等长大了,有了人生阅历,懂得赏读山水、朝霞、落雾,霎时就能恍然大悟,儿时所背的诗句拿来形容此时此景岂不是分毫不差!这便是古诗词中的意境,也是古人所追求的境界。以诗浸润人生,春风化雨,潜移默化,乃人文教育的根本。
乡村很多旧体诗词写作者,就是现代社会被传统文化熏陶浸淫的“最后”的“秀才”。他们写诗吟词,不为创新,不为突破,更不是为了成为“艺术大家”,只是将自己人生亲历予以诗意表达,互相唱和、砥砺,或者只是消磨时光,视为一种有益身心的文化娱乐,他们写下的句子朴实传达了中国普通文化人的生存境遇。他们的“赤脚人生”,由此有了诗性的光芒。诗虽贵在新创,然“真”字亦是诗的本来。借得旧体诗的音韵和意境之美,抒发真情、真爱、真人生,何尝不是美事一桩。即使一个写诗的人没有留下万古常新的只言片语,但在个体生命的某一个时段,他把青葱或苍老的岁月交给了诗歌,交给了激情与梦幻,他的人生因此丰富而有意义。在诗歌时空里,我们可以来去自由,既可返回洪荒、遨游苍穹,也可神交圣贤、改写历史,当然更可以重温消逝的青春,复原梦中的乡土,重铸“耕读人家”,从而永远地守护着精神的血脉和家园。
(作者:杨克,系《作品》杂志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