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都市》杂志读到一篇散文《盛大的告别》,作者是蒋殊。她写到了父亲的逝去。父亲!那是我们每个人头顶的湛湛青天。作为凡胎肉身,伟大的父亲终有老迈,终有死亡,我们必得面对。父母先人,曾经在我们前面,奋勇扼守着生死之门,替我们抗击着死亡之神。终于有一天,他们倒下了。那座大门,凛然矗立在我们面前。
我是已然经历过丧父丧母的过来人。父母的逝去,仿佛带走了我的一部分生命。几乎没有什么辞藻,可以表达身为人子此时此际的心情。
《论语》中记载,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是啊,我们在什么时候,情感曾经发挥到极致呢?那一定是在我们的至亲离世之时。
《盛大的告别》正是这样一篇椎心泣血的悼亡之作。悲痛之情,已经无须任何掩藏与修饰;倾情写作,已经不再考虑任何章法与技巧。这样的文章,只是为了倾诉,犹如长歌当哭。
蒋殊先是写到一位熟识的中年老乡的死去,接着写到表妹的亡故和鲁院同学“静静”的辞世,最后写的是父亲的病殁。在一场接一场的告别中,蒋殊一次又一次面对死亡。写下这些,是需要一点勇气的。同时,曾经的真实面对和此时此际的形诸笔墨,迫使作者不得不思考“生死”命题。
涉及生死命题,世人谁个敢言已经参透?古往今来,又有谁个敢言曾经参透?但这并不影响每个人对这一命题展开个性化思考。事实上,在这篇散文中,蒋殊写出了自己关于这个命题的若干思考片段。她的思考,没有背离伟大的东方理性。
中国人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关于生死,孔夫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圣人化民成俗,淳朴的老百姓自古以来都是说:人死如灯灭。作为读书人,文化人,士君子,他们怎样看待和理解生死呢?他们只说四个字:生寄死归。关于生死命题的解答权,需要每个人来自行参悟。
在《盛大的告别》行文中,蒋殊不加掩饰,有多处倾情书写。
“空空的墓葬里,父亲成了全部。
盛大的告别仪式之后,墓门封锁。一座坟头,切断了父亲回家的路。
父亲,成了黄土之下的人。大地,天空,庄稼,与他再没了关系。
陪伴他的,只有旷野的风。
旷野的风,吹向一位静默的老人。
让人难以安心。
离开他回城,如同把一个孩子抛在路途中。”
这样的文字,几乎令人痛心到不忍卒读。
穿越了属于自己的红尘,经过了生离死别,我们终将长大成人。经历了极致情感的锻造,我们的文字也将九转丹成,达于成熟老到。
人类代代繁衍而赢得了永生。如果说,先人父母的去世,仿佛带走了我们的一部分生命;那么,也可以讲,我们承续了他们的一部分生命。血脉之河亦即文化之河,滔滔汩汩;他们,与我们同在。
王羲之写下千古流芳的《兰亭集序》,结尾之际曲终奏雅:“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为父亲,也为自己,蒋殊写下了《盛大的告别》。无论她之前写过什么,也无论她之后还将写出什么,我相信,当有人像我一样,偶然读到《盛大的告别》,也一定会“有感于斯文”。
(作者:张石山,系作家、编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