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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4月15日 星期日

    菱花镜上行:白居易的镜中人生

    ■演讲人:霍宏伟 ■演讲地点:国家图书馆学津堂 ■演讲时间:2018年1月14日

    作者: 《光明日报》( 2018年04月15日 06版)

        霍宏伟 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馆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汉唐考古学、古钱学。著有《鉴若长河:中国古代铜镜的微观世界》《古钱极品》等,合著有《洛阳两汉彩画》《洛阳钱币发现与研究》《洛阳泉志》《中国钱币大辞典·考古资料编》《吉金萃影》等。主编有《洛镜铜华:洛阳铜镜发现与研究》。

        白居易像

        偃师杏园唐袁氏墓出土八出菱花镜 资料图片

        西安市文物保护研究院藏唐双盘龙镜 资料图片

        白居易是唐代三大诗人之一,字乐天。晚年定居唐洛阳城履道坊,自号香山居士,卒后葬于南郊龙门。

        在我心目中,白居易永远都是一位和善的长者,他那隽永的诗句滋养着这一方水土。我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年少时去龙门石窟参观,总要拐到伊水东岸的香山,拜谒一下白园的白居易墓,感受一下诗人长存的优雅气质。

        白氏在《北窗三友》这首诗中,说他有三个朋友:琴、酒、诗。“今日北窗下,自问何所为?欣然得三友,三友者为谁?琴罢辄举酒,酒罢辄吟诗。三友递相引,循环无已时。”实际上,他还有第四位朋友,让他有些害怕的友人,可称为“诤友”,那就是镜子。一旦照了镜,满头华发,苍老面容,一览无余,多愁善感的诗人马上会感叹岁月蹉跎,人生苦短。

        值得庆幸的是,考古人员在白居易住过的地方发现了两面铜镜。1992-1993年,考古人员对位于隋唐洛阳城洛南里坊区东南隅的履道坊遗址进行了大面积发掘,这是白居易晚年生活了17年的宅院。在这个遗址中,清理出一件石经幢残块,上面刻有“开国男白居易”等字。出土两面铜镜,其中一面镜子出在白氏宅院南部的36号探方第三层中,位于宅院南园水池西北角,北临酿酒遗址。镜为圆形,正面绿锈覆盖,无法照容,背面中央为圆钮,钮座也是圆的。内区纹饰似龙似兽,铸造粗糙,锈蚀较重,故纹饰不甚清晰。外区为两周弦纹带内,似饰以铭文,无法辨识。镜钮一侧,有一近圆形洞打穿镜体,使内、外区纹饰受损。接近镜缘处有一周栉齿纹。宽素平缘。谁也无法证实白居易是否使用过这面铜镜,但能够确定的是,铜镜与白居易曾经共同存在于同一时空,或许见证了白居易的晚年生活。

        白居易与镜子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这种难以抑制的强烈好奇心,驱使着我一遍遍翻检着《白居易诗集校注》,目光穿行于字里行间,寻找着答案。

        在白居易存世的2800多首诗作中,明确以镜为题的有13首,另有70余首与镜相关的内容隐没于众多诗行之中。近年来,白乐天的镜诗受到文学研究者的关注,称为对镜诗、览镜诗。白氏镜诗涉及具体的铜镜类型,例如百炼镜、鸾镜、金镜、菱花镜、双龙镜等。纵观白居易一生所写的镜诗,最早的一首《秋思》写于32岁,最晚的《春暖》诗作于69岁,时间跨度长达37年。根据镜诗内容的不同,大致可以分为五种,包括讽谕、赠友、写景、状物、对镜,以最后一种诗歌数量最多,映照出白居易的镜中人生。

    讽谕:乃知天子别有镜

        “讽谕”是白居易自定的一种体裁。有《百炼镜》《太行路》两首诗作,均列入白居易创作的《新乐府》五十篇之内,写作时间为元和四年(公元809年,38岁)在长安任左拾遗期间。最负盛名的镜诗为《百炼镜》,小序:“辨皇王鉴也。”诗末四句云:“四海安危居掌内,百王治乱悬心中。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炼铜。”可见具有讽谕的目的。王拾遗先生认为,这首诗表面上是歌颂唐太宗“以人为镜”的美德,实际上是讽谕当时的宪宗皇帝应向唐太宗学习。

        白乐天诗中吟咏的扬州百炼镜,到底是什么样子?很长时间没有人能说清楚。在经过长久的等待与期盼之后,它终于浮出了水面。1998年,在苏门答腊海域一艘阿拉伯沉船“黑石号”中发现一面唐代百炼镜,铸造的镜铭清晰可见:“唐乾元元年戊戌十一月廿九日,于扬州扬子江心百炼造成。”这种镜子应该就是扬州百炼镜。

        与《百炼镜》内容不同的是,《太行路》一诗以夫妻来比喻君臣关系,以妻喻臣,说明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诗中写到鸾镜:“古称色衰相弃背,当时美人犹怨悔。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鸾镜在白乐天的另外一首诗里也有提及,《和梦游春诗一百韵》:“闇镜对孤鸾,哀弦留寡鹄。凄凄隔幽显,冉冉移寒燠。”鸾鸟是古代的一种瑞禽。《山海经·西山经》记载:高山西南三百里,曰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彩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以鸾鸟为题材的铜镜被广泛应用于唐人的社会生活之中,成为人们日常梳妆照容的器具。留存至今与鸾鸟相关的唐镜为数不少,多为双鸾镜,孤鸾镜少见。

    赠友:晓日镜前无白发

        白乐天镜诗中的赠友诗数量较少,仅有5首。最早的一首《以镜赠别》,约作于唐元和七至八年(公元812-813年)故乡下邽。描写的是一位少年即将远行,诗人以铜镜相赠之事:

        人言似明月,我道胜明月。明月非不明,一年十二缺。岂如玉匣里,如水长澄澈。月破天暗时,圆明独不歇。我惭貌丑老,绕鬓斑斑雪。不如赠少年,回照青丝发。因君千里去,持此将为别。

        众人都说镜子如明月,白乐天觉得镜胜于月。明月不是不明亮,而是一年有十二次残缺。不如放置在玉匣中的铜镜,就像平静的水面一直保持着清澈明净的状态。在月残天昏之时,镜子的圆满明亮却不会消失。白氏日渐衰老,两鬓斑白,不如将明镜赠予少年,照以青丝乌发。因为少年将远赴千里之外,诗人手拿宝镜以为作别。

        离别之际,以铜镜作为礼品赠予对方,成为唐代男性友人或男女之间表达深厚情谊的一种方式。白居易《感镜》云:“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

        在白居易的镜诗中,有一首54岁时所写、赠予年轻友人的《赠言》:“二十方长成,三十向衰老。镜中桃李色,不得十年好。”在临别之际,希望朋友能够珍惜大好时光。

        赠官场同僚的有两首诗,一为白氏44岁作《赠友五首并序》:“一年十二月,每月有常令。君出臣奉行,谓之握金镜。”白居易小序:“吾友有王佐之才者,以致君济人为己任,识者深许之。因赠是诗,以广其志云。”诗中以“金镜”来比喻显明的正道。另一首为白乐天67岁创作的《送蕲春李十九使君赴郡》:“可怜官职好文词,五十专城未是迟。晓日镜前无白发,春风门外有红旗。”诗中的“李十九”,即蕲州刺史李播,上任时年已五十,晨照镜前尚无白发,春风得意,仕途畅达。白居易期待他们能够以“达则兼济天下”的胸怀,有所作为。

    写景:恰似菱花镜上行

        以镜子来比喻明静的水面,在唐人诗歌创作中是常用的写作手法,白居易的诗作也不例外。以镜喻水,诸如“镜水”“镜色”“镜面”“清镜”等,诗人信手拈来,佳句不断:

        渭水如镜色,中有鲤与鲂。(《渭上偶钓》)

        蛇皮细有纹,镜面清无垢。(《泛春池》)

        慢牵好向湖心去,恰似菱花镜上行。(《湖上招客送春泛舟》)

        在最后一首诗中,白乐天将平静的湖水比喻为菱花镜。此类铜镜在唐代极为盛行,成为诗人竞相吟咏的对象。但是因时代久远,菱花镜中的“菱花”一词究竟是指什么?学术界存在一定争议。主要有四种说法:一是指镜子的形制,二是指铜镜背面的纹饰,三是指铜镜“青莹耀日”的精美程度,四是指透光镜映在墙上的菱花形图案。

        唐代菱花镜究竟是什么样的?《飞燕外传》云:“上二十六物以贺。金屑组文茵一铺,……七出菱花镜一奁。”花分瓣称为“出”,七出即七瓣。《飞燕外传》,亦称《赵飞燕外传》,旧题汉伶玄撰。经学者考证,系后人伪托,成书时间当在中晚唐之前。“七出菱花镜”,反映出唐人眼中的菱花镜,是指铜镜的形制为菱花形。此类铜镜在唐代两京地区使用较为普遍。

    状物:背有双盘龙

        白居易镜诗中的第四种为状物诗,数量不多,但涉及面较广,从内容上而言较为繁杂。有写真娘墓、新妇石的,也有写玉镜、双盘龙镜的,甚至还有以镜换杯之作。

        双盘龙镜见于白氏的一首诗《感镜》,约作于元和七至八年(公元812-813年)的故乡下邽:

        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自从花颜去,秋水无芙蓉。经年不开匣,红埃覆青铜。今朝一拂拭,自照憔悴容。照罢重惆怅,背有双盘龙。

        这首诗的画面感很强,读者仿佛目睹诗人轻轻打开多年以前无名美人留下的镜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满布尘埃的铜镜,揽镜自照,镜中呈现出的是诗人憔悴的面容,令其惆怅万分,随手将镜面翻转,不忍心再照,无意之间竟然看到了镜背上的一对盘龙纹饰。今天能够看到的唐代双龙镜实物数量极少。见于著录的有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院藏一面双盘龙镜。其形制、工艺与单盘龙镜基本相似,龙纹刻画细腻,构图精巧。以镜钮为中心,二龙戏珠,呈盘绕回首状。

        精美的铜镜,以诗的形式留存在白香山的诗集之中,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然而,时过境迁,白居易在57岁之时却要以镜换杯,借酒消愁。这首《镜换杯》是白氏镜诗中一首极为独特的诗作,作者为逃避现实中的衰老,希望以铜镜换玉杯:

        欲将珠匣青铜镜,换取金樽白玉巵。镜里老来无避处,樽前愁至有消时。茶能散闷为功浅,萱纵忘忧得力迟。不似杜康神用速,十分一盏便开眉。

        诗人想用珠匣宝镜来换取金樽美酒,因为镜中呈现出日渐衰老的容颜,是无法回避的现实。而借酒浇愁,可以让人暂时解脱。用喝茶解闷的方式毕竟功效甚微,不如饮酒消愁来得快,酒喝带劲了自然会眉开眼笑,心情舒畅。反映出这一时期白居易仕途的不顺遂带来情绪上的变化,通过以铜镜换酒杯的方式含蓄地表达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唐代另一位诗人刘禹锡撰有《和乐天以镜换酒》,以唱和白氏《镜换杯》,成为诗坛上的一段佳话:“把取菱花百炼镜,换他竹叶十旬杯。嚬眉厌老终难去,蘸甲须欢便到来。妍丑太分迷忌讳,松乔俱傲绝嫌猜。校量功力相千万,好去从空白玉台。”南宋计有功在《唐诗纪事·刘禹锡》一文中,对白乐天、刘梦得两位诗人晚年往来唱和有着较为详细的记述,成为禹锡创作《和乐天以镜换酒》一诗写作背景的最佳诠释。

    对镜:颜衰讶镜明

        “对镜”一词源于白居易以镜为题的诗歌。在13首以镜为题的诗中,有4首以“对镜”为题,分别是《对镜》《对镜偶吟赠张道士抱元》各一首,两首《对镜吟》。这种诗歌是白乐天通过对镜观察,以诗的形式记录自己不同年龄段体貌特征与心路历程的变化。依其吟咏主题的不同,可细分为惜时、二毛、白发、发落、面容、晨照、夜镜等七类。

        “惜时”这一类镜诗,主要见于白居易32至38岁创作的诗歌中,属于白氏最早的一批镜诗。《秋思》:“病眠夜少梦,闲立秋多思。……何况镜中年,又过三十二。”《感时》:“朝见日上天,暮见日入地。不觉明镜中,忽年三十四。……白发虽未生,朱颜已先悴。”因为这一阶段,诗人年轻,尚未长出白发,或是白发很少,通过照镜感悟岁月流逝,白驹过隙。

        白居易镜诗中开始出现“二毛”,是在他35岁之时。“二毛”就是黑发中夹杂着白发,头发斑白,有两种颜色。《权摄昭应早秋书事寄元拾遗兼呈李司录》:“到官来十日,览镜生二毛。可怜趋走吏,尘土满青袍。”这说的是白居易35岁任周至县尉时的一种生活状态。《新秋》:“二毛生镜日,一叶落庭时。老去争由我,愁来欲泥谁?”这首诗为白氏自江州司马升迁至忠州刺史时所写。

        白发是白氏镜诗吟咏的永恒主题,此类诗歌不仅数量众多,而且持续时间较长。白氏与镜相关最早的一首《初见白发》,大约作于36-37岁:“白发生一茎,朝来明镜里。勿言一茎少,满头从此始。”白乐天四十不惑,在照镜时或有所悟,或被白发所困扰。如41岁所作《闻哭者》:“余今过四十,念彼聊自悦。从此明镜中,不嫌头似雪。”45至47岁时,感叹《照镜》:“皎皎青铜镜,斑斑白丝鬓。”诚如孔夫子所言“五十而知天命”,这一时期白乐天创作的镜诗,反映出诗人已能够心平气和地看待满头白发的事实了。54岁作诗《秋寄微之十二韵》:“览镜头虽白,听歌耳未聋。”在《初见白发》诗写作二十多年之后,白香山依然还记得这首诗,又作一首《对镜吟》,这时的诗人虽已变成了白头老翁,却为自己能看见头白而感到幸运:“白头老人照镜时,掩镜沉吟吟旧诗。二十年前一茎白,如今变作满头丝。……我今幸得见头白,禄俸不薄官不卑。眼前有酒心无苦,只合欢娱不合悲。”

        让白居易苦恼的,不仅是头生二毛、白发,而且头发有时还会掉落,令其无限伤感。在他39岁之时,开始将掉头发写入诗中。《早梳头》:“夜沐早梳头,窗明秋镜晓。飒然握中发,一沐知一少。”《叹老三首》第一首:“少年辞我去,白发随梳落。……但恐镜中颜,今朝老于昨。”《渐老》:“白发逐梳落,朱颜辞镜去。”在诗人69岁之时,无论是黑发还是白发,掉落得令人惋惜,头发稀疏,以至于让白乐天都感到了头巾的重量。《春暖》:“发少嫌巾重,颜衰讶镜明。”乐天积攒自己写的诗越来越多,头发却越来越少。在他自撰的《醉吟先生传》中说得更加直白:“于时开成三年,先生之齿六十有七,须尽白,发半秃,齿双缺,而觞咏之兴犹未衰。”

        随着年龄的增长,通过对镜观察,诗人外表呈现出的不仅是黑发斑白,成为二毛,逐渐华发满头,发落无踪,而且朱颜已逝,面容苍老。《浩歌行》:“鬓发苍浪牙齿疏,不觉身年四十七。前去五十有几年,把镜照面心茫然。既无长绳系白日,又无大药驻朱颜。”《醉歌》:“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

        白居易不愧是现实主义诗人,他创作的镜诗类型多样,刻画细致入微,甚至可以分为晨照与夜镜,前者数量相对较多。早晨照镜,光线充足,所照一切尽在镜中。《早梳头》:“夜沐早梳头,窗明秋镜晓。”《酬张太祝晚秋卧病见寄》:“容衰晓窗镜,思苦秋弦琴。”《叹老三首》第一首:“晨兴照青镜,形影两寂寞。”《对镜吟》作于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江州至忠州途中,诗人48岁:“闲看明镜坐清晨,多病姿容半老身。谁论情性乖时事,自想形骸非贵人。三殿失恩宜放弃,九宫推命合漂沦。如今所得须甘分,腰佩银龟朱两轮。”在自江州司马赴任忠州刺史的途中,一天清晨,白氏闲来无事,照镜自赏,看到的却是多病的身姿与面容。虽然身体日渐衰老,但觉得还是能做一些事情的。

        白居易的镜诗大多较为悲观,但有一首写于64岁、题为《览镜喜老》的诗,是难得一见的乐观之作。该诗创作于大和九年(公元835年)洛阳履道坊白氏宅第。

        今朝览明镜,须鬓尽成丝。行年六十四,安得不衰羸?……古人亦有言,浮生七十稀。我今欠六岁,多幸或庶几。傥得及此限,何羡荣启期。当喜不当叹,更倾酒一巵。

        在这首诗即将结尾之时,诗人不胜感慨,吟道:“傥得及此限,何羡荣启期。”“荣启期三乐”的典故见于《列子·天瑞》:传说春秋时期,孔子游至泰山,见到了行走于郕之野的隐士荣启期,身穿鹿皮袄,腰系绳索,一边弹琴,一边唱歌。孔子好奇地问:“先生为何如此快乐?”荣启期回答:“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为一男子,是二乐也。人的寿命有时短得死于娘胎、亡于襁褓之中,而吾年已九十,是三乐也。贫困是读书人的寻常之事,死亡是人生的必然终结。我安处常情,等待终结,当何忧哉?”孔子对此颇有感慨:“善乎,能自宽者也。”

        这一典故在后世广为流传,唐人更是熟知,铸造有以此为题材的“三乐镜”。白居易在《览镜喜老》诗末引入荣启期的故事,亦在情理之中。他还将荣启期看作自己的老师,见于《北窗三友》。

        在白乐天50岁出头的时候,喜欢夜里照镜子,因为那样能够隐藏须发皆白的客观事实,甚至在其任杭州刺史时就已萌生了归隐田园的想法。作于杭州的《祭社宵兴灯前偶作》:“城头传鼓角,灯下整衣冠。夜镜藏须白,秋泉潄齿寒。欲将闲送老,须著病辞官。更待年终后,支持归计看。”第二年(824年),他来到洛阳,购买了履道坊的一处宅园,作为退隐之地,仍不忘夜照面容。《自咏》:“夜镜隐白发,朝酒发红颜。可怜假年少,自笑须臾间。”

    暮歌:人间此会更应无

        白乐天的晚年生活,大部分时间与诗酒琴园相伴,偶尔照一下镜子,就会情不自禁生发出许多感慨,69岁之后未见有镜诗出现,暗示出诗人年老体衰,生命旅程终点的迫近。在他74岁时,即“会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于白家履道宅同宴,宴罢赋诗”。这次聚会称为“七老会”,亦称“尚齿之会”,即尊崇年长者的聚会。白居易赋诗一首:

        七人五百七十岁,拖紫纡朱垂白须。手里无金莫嗟叹,樽中有酒且欢娱。诗吟两句神还王,酒饮三杯气尚粗。嵬峨狂歌教婢拍,婆娑醉舞遣孙扶。天年高过二疏传,人数多于四皓图。除却三山五天竺,人间此会更应无。

        白氏在诗后写了一段小序,记述了参加这次聚会老者的姓名、曾任官职,依年龄大小排序。七位老人的年龄加在一起,共计571岁。当时,参加聚会的还有两位官吏,因年龄不到70岁,未列于内。后来,又增加了李元爽、僧如满两位老寿星,合称“九老”。

        唐人据此绘《九老图》,白乐天作《九老图诗并序》,记述如何由七老增加为九老的缘由始末。唐人绘《九老图》早已不存,今人能够看到的《九老图》,有南宋、明代等多种版本。从形象生动的画面中,读者可以看到宋人想象中履道坊的这次盛会场面及白氏宅园的建筑空间布局。

        在七老聚会的第二年,即会昌六年(公元846年)八月,作为唐代留存诗歌最多的高产诗人,白居易走完了他生命历程中的最后一段。唐宣宗为他赋诗一首:“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三年之后,著名诗人李商隐为白居易撰写墓碑碑文:“公以致仕刑部尚书,年七十五,会昌六年八月,薨东都,赠右仆射。十一月,遂葬龙门。”

        白居易墓位于洛阳南郊龙门东山,亦称香山琵琶峰,今以墓为中心,依山傍水,建有园林,俗称“白园”。《唐语林·企羡》记载:“白居易葬龙门山,河南尹卢贞刻《醉吟先生传》于石,立于墓侧。相传洛阳士人及四方游人过瞩墓者,必奠以巵酒,故冢前方丈之土常成渥。”白居易墓冢是一个直径19米的圆形封土堆,周围用青砖垒砌短墙以护其封土,冢上植以苍翠的柏树。墓冢西对汩汩北流的伊水,环境清幽。冢西面正中建有砖砌碑楼,碑身中央题刻“唐少傅白公墓”六个白色楷书大字。

        白乐天最终选择了龙门香山,作为他灵魂的栖息之地。后世有多少文人墨客,前来凭吊,发思古之幽情。墓中是否随葬铜镜,无法知晓。但是,通过一首首诗歌,大家似乎看见了白居易的镜子,那是诗人用80余首诗歌构成的。镜中映照出的不同形象,勾勒出诗人不平凡的一生。纵观白居易的一生,有两大转折点,一是29岁中进士,让他从平民步入仕途;二是44岁谪迁江州,官场失意使他的人生观开始由兼济转向独善。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白氏贬为江州司马,在他写给元稹的信《与元九书》中,提出了他做人的基本准则,并加以阐释:

        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知仆之道焉。

        “志在兼济,行在独善”,这就是白居易的人生准则。从这些镜诗中可以看出,白氏处事从“兼济”到“独善”有一个转变过程。在白氏的五种镜诗中,前两类讽谕、赠友诗,大多显示出作者“兼济天下”的宽广胸怀。后三种写景、状物、对镜诗,更多地反映出诗人“独善其身”的处世原则。从黑发惜时到头发斑白,从满头华发到发落半秃,揭示出诗人生理的渐变;从晨照到夜镜,从兼济到独善,折射出的是白乐天心理的变化。

        白乐天的一生,通过一首首镜诗,定格在他的诗集中。将这些诗句一一摘出,排列在一起,可以看出镜子陪伴着他的青年、壮年、老年,贯穿了整个生命历程。不同阶段诗人表象上的容貌,内心的精神世界,通过览镜自照,激发出创作灵感,化为凝练的诗行,忠实地记录下来。今天的读者细细品味这些精致、传神的文字,似乎可以还原当年白氏照镜时的所思所想。透过白居易的一行行镜诗,我们仿佛看见镜中的诗人,笻杖独行,佳句自吟,渐渐远去,留下一个永恒的背影。

        颇具戏剧性的是,白居易生前未曾料到,在他卒后若干年却被人看作是一面镜子。晚唐诗人皮日休写有一首以白居易为镜鉴的赞美诗《七爱诗·白太傅》,提出白氏可以成为做官者的一面镜子:

        吾爱白乐天,逸才生自然。……天下皆汲汲,乐天独怡然。天下皆闷闷,乐天独舍旃。高吟辞两掖,清啸罢三川。处世似孤鹤,遗荣同脱蝉。仕若不得志,可为龟镜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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