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与一老妇人错身而过。我撑着遮阳伞,她连草帽也没戴。老妇人怯怯放下肩上那副担子,取下脖颈间那条已然被汗水浸透的毛巾,擦了擦脸叫住我:“女俚,买把空心菜?”。她拧开土箕里的矿泉水瓶子。看得出来她很渴,但她并没有将水倒进嘴里。她用手掌托着水,均匀仔细地把水洒在一把把整齐码好的空心菜上,咂摸了一下嘴,“看,很新鲜。”
细细的茎,嫩嫩的叶,是长在菜园里水灵蔬菜的模样。想如今,现代化城市,能拥有一片天然质朴的菜地多么宝贝。即使是县城的菜,也多半是长在寡淡无趣的大棚里。蔬菜没有了时鲜的标签,四季耕作的诗意似乎就少了许多。关于故乡南山岭的记忆瞬间珍贵起来。
南山岭不是岭,它是我们村的一处大菜园子。约两平方公里的面积中,蕴藏了或大或小几十方菜地。大小菜地边,散落古树若干。古树,一如保家卫国的士兵,虔诚守卫乡土,不知多少年。大人荷锄劳作,孩子穿梭嬉戏于迷宫般的阡陌,多像翩跹在芳草萋萋间的小蝴蝶。傍晚,远山如黛,我与姑婆坐在院中那棵长满绿意的葡萄架下,撕南瓜藤、摘肥胖甜嫩的花生。那种用柴火、铁锅、茶油翻炒出来、盛在粗瓷碗里的菜味我竟是许久也没吃到过了。姑婆走了,终生未育的她,留下偌大的一群我们,在人间。
一个人在南昌,吃的是食堂,但我还是从老妇人的土箕里买走了两把空心菜。下个月,孩子转入南昌读书,婆婆,再不情愿,也要跟着过来。乡村、田事、土地、乡音、邻居、自由的生活方式,是婆婆的南山岭。婆婆总是不得不与它告别。刚到县城那会儿,除了带孩子,婆婆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闲下来的手脚不知道怎么摆放,仿佛一株突然失去土壤的植物。后来,她不声不响,在边角落里开疆辟土,拥有了三处小菜园子。告别的那些东西,似乎在婆婆心里重新扎根。园子,被婆婆照顾得风生水起,四季葳蕤。婆婆觉得踏实,愿意在县城待了。
每个人的内心都渴望贴近属于自己的天地。婆婆是农民,他日入省城,离开了土地,撇下县城的园子,离她喜欢的农村便越发远了。婆婆的一颗心,在她的长吁短叹里空荡荡地漂,像座孤岛。那份失落与孤独,是再贴心可爱的孩子也慰藉不了的。我心有戚戚,恨不得把老妇人这两土箕菜全部买走。
空心菜,好种又好吃,是慷慨阳光馈赠给人们的一份厚礼,是造物主的仁慈。它不怕热,越热越葱绿,越热越茂盛,掐了又长,掐了又长,像长在大地的聚宝盆里。叶滑爽,梗清脆,各得其味。富含木质素、果胶和纤维素等,有很强的解暑行水、清热解毒、凉血止血、润肠通便等功效,被《南方草本状》誉为奇蔬。据说是鼎鼎大名的断肠草克星,只要在旁边种上空心菜,断肠草便会死去。有书曰“魏武帝啖野葛(即断肠草)至一尺,应是先食蕹菜(即空心菜)也”,似乎是个佐证。空心菜当真救过曹操的命?我无从考证,但婆婆曾经用空心菜煮汤,止过我孩子汹涌而流的鼻血却是真的。断肠草,空心菜,名字十足一对。有心之人才会肠断。心空了的人,自然也就不拿断肠当一回事了。
我的母亲虽不长于厨艺,但她做的空心菜却是极好吃的,那滋味,我念念不忘。可如此人间美味,父亲却不买账。对此,母亲直到最近才明白,父亲恼的不是她本来炒得极好的空心菜,而是与空心菜有关的岁月。
父亲六岁不到,他的母亲就病逝了。爷爷常年在外唱戏,亲情寡淡。是父亲的姑姑、我的姑婆收留了他。他跟着守寡的姑婆艰难漂泊,靠姑婆沿街卖煎饼果子和出售手工刺绣物品维持生计。
生活的苦不算苦,最使姑婆和父亲屈辱的是,总有些牙尖嘴利、逞强好胜的乡野妇人,一口一声“空心菜”“小空心菜”地叫唤他们。想来,粗鄙妇人也没那么多文化,唤人空心的缘由,大概是指姑婆无子无根、无家无业,父亲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吧。姑婆从此对空心菜敏感,也不让父亲吃。最苦的时候,有好心邻居相赠一把空心菜,依然被姑婆一脸平静地拒绝。她情愿就着一点剁辣椒、萝卜干,将清可照影的红薯粥、萝卜粥喝完,聊以果腹。
姑婆有回听戏,唱的是《封神演义》。妲己祸国,让纣王挖比干的心救她。挖心后比干有姜子牙送的神符护着元气,并没有死。快到家的时候,忽然听到有老妇人大喊:“卖无心菜,卖无心菜!”比干停住回问:“人若是无心如何?”老妇人笑道:“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即死。”比干大叫一声血如泉涌倒地身亡。姑婆觉得这戏中无心菜就是空心菜。空心菜的确是无根可活的。一截被掐断的苗栽进土里,不几天,便风姿绰约。几千年了,它一直空着心,从田垄上走过,向着岁月的方向,昂起头。姑婆突然觉得空心菜一样的人,也可以努力活得更好。
一个林站男人晓得姑婆所有的好,娶她进门,疼了后半辈子。姑婆说服姑公,带着父亲回白沙老家。父亲问姑婆,现在生活好好的,为什么要回老家?姑婆说,因为白沙有千年的祖宗,不变的血脉,回去,才有根。大队给父亲分了田土,姑婆也有了属于她的南山岭。她在菜园里种了许多菜,当中居然就有空心菜。之后,父亲在宗族祠堂里拜堂成亲、给孩子上谱……一个家慢慢枝繁叶茂起来。
20世纪80年代,父母在外县上班,住在厂里职工宿舍,一间十二三平方米的小屋子。厂子离县城中心七八里远,食堂吃着又贵,母亲便在厂子仓库后头辟了一方菜园。空心菜无需太多精力照顾,又能一茬茬地长,顺理成章成了母亲菜园的主角。父亲本是反对的,但也无法辩驳。空心菜,父亲一吃就是好几个夏天。
夏天有暑假,我和弟弟们欢天喜地,团在父母身旁。那间小屋子,被一家五口挤得无比热闹。一早一晚,我跟着母亲去菜园,掐空心菜。父母上班后,我一个人拎着小桶子、举着小脸盆,在水龙头下,一遍遍将空心菜清洗干净。沾着水的空心菜躺在白色搪瓷盆里,那模样儿好看极了。少年不识愁滋味。空心菜多好吃呀,每天吃,也不腻。那个时候,父亲也是平静欢喜的。他时常对着母亲一脸温润地笑。吃着吃着,忍不住总腾出一只手来,摸摸我们的小脑袋瓜子。
一场车祸将父亲对空心菜的隐忍暴露无遗。也是夏天,父亲去县上挑房子,挑中了,心情好,摩托车便开得较往常快了些。风中满满都是父亲买房的喜悦。谁知,一辆货车会冷不丁从路边疾疾斜插过来。摩托车被瞬间撞飞,父亲甩出约十米远,多处骨折。父亲被送往医院急救。医生说,好在是戴了头盔,当然,也是命大。医生准许父亲不再吃流食的那天,母亲特意熬了半只猪脚,让父亲补补钙。母亲说,那一天,父亲的吃相将她吓坏了。转眼一锅子猪脚见了底,一滴浓汤都不剩。一连几天,父亲拒绝母亲带来的空心菜,只狼吞虎咽将所有大荤剿灭一空。母亲惴惴不安。她一遍遍压低嗓音跑去问主治医生:“我老公不要紧吧?他这样吃不会有事吧?”母亲担心大快朵颐的背后,是否意味着某种不可言喻的决绝。母亲背着父亲哭。其实母亲忽略了重要的一点,父亲好久没吃过这么隆重、纯粹的荤了。病中的父亲,理直气壮地狠狠解了一次馋。
海角天涯,心安即吾乡。这株曾被人唤作“小空心菜”的男人,大难不死,还置下了属于自己的家业。家业,是父亲的南山岭。
我将伞微微倾向老妇人,世界似乎凉快了些。
老妇人谢过我,挑着菜转身向前走。我盯着她的背影出神。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南山岭一样的地方。江河、田园、天空,水、土、阳光,怕是全在每个人肩上的担子里挑着。一担挑尽万古愁。总归有一天,藏在担子里的那些个家常事物,能将生命慰藉、照亮。
(作者:罗张琴,系青年作家,曾出版散文集《窗边明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