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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3月31日 星期六

    让好人好事优雅起来

    ——黄梅戏《遍地月光》创作谈

    作者:陈明 《光明日报》( 2018年03月31日 05版)

        黄梅戏《遍地月光》剧照

        【文艺观潮】

        江苏省某剧团,一位相当不错的演员约我为她写个戏。曾经对这位在舞台上大放异彩的演员有过关注,但真正想要为她写戏,实在要动一番脑筋的。

        先说这个剧名吧,也许是因为写小说改行写戏的缘故,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对俄国作家蒲宁的喜欢已到了“痴迷”的状态。逛书店,只要见到蒲宁的各种译本,我都毫不犹豫地买了。实在是喜欢蒲宁作品中散发出来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印象中,当时国内文学界对蒲宁的追捧掀起一股没有鉴别的狂热,一些后来很著名的作家,在早期的作品中或多或少都有蒲宁的腔调,甚至滑落到抄袭的底线边沿。再后来,就有了某个著名作家抄袭蒲宁的文学事件。那篇发表在某年《人民文学》上的短篇小说,基本照搬蒲宁的《彻夜不灭的霞光》。只是作者将小说的题目改得相当有诗意,叫作《遍地月光》。说实话,当时我对所谓抄袭事件的起哄声讨与口诛笔伐有些漠然,却莫名其妙地喜欢起这个题目,至今一直刻在心里。

        蒲宁在短短的四千多字的小说里,最让人动心的是:少女娜塔丽娅在通宵不灭的霞光里,对即将要出现在自己面前,而要托付终身的男人,萌生出浪漫无际的女性遐想与青春冲动,而到天亮时分却淡然拒绝这桩婚事的场面。此刻,一夜霞光渐渐褪隐,娜塔丽亚迎着黎明潮湿的乡村气息,要去挑起全家的生活负重,面对漫长的人生之旅,一个走向成熟的女性背影淡淡地向远方出发,迈开了优雅的步履……

        蒲宁的《彻夜不灭的霞光》,似乎与我现在这个剧本没有任何关系。

        但我是从这个小说中,确定了这个戏的品质定位。蒲宁的“味道”是长在我血脉中的“真文学”的种子。那一天,我的剧本中把这个“味道”传递一脉优雅的戏剧气息,这是我一直想要的戏曲现代戏剧本中应该有的艺术特质。因此,在剧本的故事还没形成,人物的形态尚未清晰的提纲写作过程中,就在心里确定了剧名《遍地月光》。我想,如果能顺利搬上舞台,也算是夙愿以偿。无论他人认同与否,甚至根本没人理解你的意图,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完成一次自言自语的悄悄实践。

        林月芳这个人物的形成,我是顺应约稿演员的年龄、气质、舞台表演优长而确定的。但这个人物,在我的生活库里是有原型的。当年,我在农村插队时,认识一个本村姑娘。她出生在一个略有文化、生活还算富裕的人家。中学时代以小村状元考入乡镇高中,后来,家中突遭变故,父亡母嫁,哥嫂无力负担她在高中的读书费用,就劝她中断学业回村嫁人。但她不甘于命运的安排,先后三次参加高考而落榜,依然不屈不挠,走南闯北在外打工,就是不肯再回到小村,过着日复一日的“乡村妇女”生活。后来,我回城了,当兵了。多年后,再相遇时,她已经是一个小有成就的乡村企业家。但满脸的沧桑掩盖不了她曾经遭遇的苦难与辛酸。如果以这个姑娘的命运沉浮来写戏,是能写一出惊心动魄甚至血泪滂沱的乡村女性奋斗的戏来的。但,这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味道”。

        于是,我笔下的林月芳出现在观众视野里的时候,曾经的命运遭际、不屈抗争都推到背景上去了。她以优雅的姿态,面对突然落难的富家子弟龙翔,最终又以优雅的心态拒绝了江名流的爱情。不幸的是,这个戏却被“充其量写了一个好人好事”定性,无疾而终。不知从什么时候兴起的评判规则,现代戏如果只是写了一个好人好事,是没有思想力量的。这个剧本等于判了极刑,至少也是个无期。现在回头检视当初,由于在写作过程中,过多约稿演员的量身定做,以致戏存在着写得不够圆润、铺陈收放不够自如等等问题,直接影响到剧本的品相。当剧本的出路走到尽头的时候,反而使我无所顾忌地放开手脚,把自己想要的那种“味道”彻底放大,让遍地月光弥漫出一种恒定的气息,成了我坚定而固执的努力方向。

        龙翔的突然遭际,是林月芳昨天历史的重现,这就是她收留孩子的理由。善良的心境,是林月芳的人生常态。这种常态恰如月光般宁静而又淡泊。写一个好人好事的剧本,绝不是丢人的事情。问题是要让好人好事延伸出优雅的气息来,就能产生出月光般的美感。美的力量是能超越所谓的思想力量的。更让我固执到底的依据是,好人好事,能使人认识到人生的意义何在,我们为什么而活。林月芳作为一个单身女人,还要带着上高中的女儿,以腌菜谋生,突然要收留这么一个落难公子哥,村里人的无端猜忌,龙姓家族的诬陷攻讦,小龙翔的误解逆反等等;生活不易,救赎更难,一个人要拉他人出沼泽,自己却陷在泥淖里,谁救赎谁呀?最终,剧本的点是打在,林月芳这个好人,所做好事的过程,是和孩子们共同成长的过程。至少在这一点上,剧本是完成了这个任务。

        关于好人好事的思考,我突然想起了列夫·托尔斯泰。

        屠格涅夫在临终前给托尔斯泰写去一封信,诚恳希望他回到文学,不要辜负自己在文学方面独一无二的才华。而这个时候,托尔斯泰正每天穿着农夫的长褂行走在底层,为普通民众写了《民众教育论》、为儿童写了《启蒙读本》《与儿童谈道德》,为农民写了《荒年补救方法》等读本。事实上,这个伟大的作家,是以好人做好事的方法,完成了他最终的生命书写。在一些理论家的目光里,托尔斯泰是不是浅薄了些呢?或者说伟人做好事与小人物做好事,应该有所区分。理由是:伟人做好事,是深刻的、有思想力量的。凡人做好事是肤浅的,缺乏思想力量的?我以为,还是多替生活中的小人物想想吧。当我们的社会,人们追求荣誉、钱财、显赫的地位和个人乃至家庭幸福,并把这一切看成是生活目标、生存常态时,林月芳这样的群体,往往成了人们视野中的盲区,或者不屑一顾。对于作家们来说,是不是情感偏移了?但愿,我这样的诘问不是多余的……

        所幸的事,这个剧本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被一位年轻有为的评论家读到了。他与我素不相识,但非常客观地对剧本充分肯定。他认为,这个剧本看似老套,但读后愈感味道绵长,看得出作者很固执,一定要将自己的意图坚定不移地表达充分。并说,“看起来老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着边际的玩弄观念、技术……”再后来,就有了与安徽省黄梅戏剧院的合作。

        与蒋建国院长沟通过程中,我毫不忌讳地说了自己的担心,这个戏曾经的遭际。他说,认定这个剧本,是看到了这是一出肯定受观众欢迎的戏。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无论是在合肥、上海的演出,还是走进安徽的四所高校,都受到不同层次观众的热捧。我在与蒋院长的私信中,压抑不住自己的满足感,说:“观众喜欢,比什么都重要。”

        想起那个寒风凛冽的夜晚,《遍地月光》在北京长安大剧院演出时的情景,场内的热烈氛围使我忘却季节,倍感春意盎然。散场时,许多黄梅戏戏迷纷纷涌到台口,鲜花、掌声、欢呼声让人感动。我在人群中,听到一个戏迷在悄悄议论,说:“吴亚玲演的林月芳,确实有大家闺秀的气质。”

        我突然一激灵,这不就是剧本中追求的“优雅”吗……

        (作者:陈明,系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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