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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3月28日 星期三

    粉濡墨染 金勾银描

    ——在《钩奇探古话脸谱》中寻访翁偶虹的“画戏”人生

    作者:张景山 《光明日报》( 2018年03月28日 16版)

    翁偶虹先生晚年照

        《湘江会》 翁偶虹(左一)饰演纪颜选自《钩奇探古话脸谱》

        《钩奇探古话脸谱》 翁偶虹 著 张景山 编 北京出版社

        翁偶虹饰演《回荆州》的张飞

        翁偶虹手绘张飞扮像谱

        翁偶虹手绘毛贲扮像谱

        【编书者说】

        翁偶虹先生是家喻户晓的剧作大师、戏曲理论家,他的剧作《锁麟囊》《鸳鸯泪》《将相和》《大闹天宫》《李逵探母》《响马传》《红灯记》等脍炙人口,经久流传。他的论文鞭辟入里,深刻翔实。与此同时,翁老也是一位勤力善思、博闻强识的脸谱收藏家和研究者。他以平生精力搜集、整理脸谱资料,又挥笔濡毫,不遗余力地研究、传授脸谱知识,在保存脸谱资料、构造脸谱理论体系诸方面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翁老幼习花脸,从那时起便对脸谱艺术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他在《我与戏曲脸谱艺术》文稿中,回忆了当年初涉菊坛时深为脸谱所感染的情景:“我初次登台演唱,自己不会勾脸,由教我唱戏的老师代为勾画。老师用各色彩笔,从容不迫地按着我的眉、眼、额、鼻各个部位,熟练而有顺序地勾、画、填、晕,只用一小时的功夫,我已变成了另外一副面目,使我惊奇而羡慕。”粉濡墨染,金勾银描,戏曲脸谱的独特魅力征服了翁老。从此,他便开始了自己的“画戏”生涯。翁老曾以“六戏斋”命名自己的居室,以堂号明心喻志。所谓“六戏”,即听戏、学戏、编戏、排戏、论戏、画戏。而其中之一的“画戏”,主要就是指搜集摹绘各式各样的脸谱。

        可是,翁老的“画戏”人生却不单纯只停留在搜集摹绘这一初级阶段,他的脸谱艺术体系,兼及摹绘记录、理论研究和创作发扬三个方面。这一辐辏相成、互为渗透的动态过程,使翁老成为京剧自有史以来,将戏曲脸谱由一种舞台化妆技巧,上升为一门学术体系的脸谱大家。

    “痴且不讳,狂固难辞”的摹绘记录过程

        任何一种学问的集大成者,在治学伊始,必定要经过一个漫长的积累过程。翁偶虹先生曾在文稿中多次以“痴且不讳,狂固难辞”来形容自己对脸谱艺术的热爱和执着。翁老在《偶虹室藏谱提要》一文中写道:“……独于脸谱一道,即作大量收集,微至一边配角色,苟有来历,亦必画影图形,寄之楮墨。往往因一谱未得,悒悒竟日。而远途归来,忘餐废寝,即就脑中所记,疾求入之笔墨者,又不知受尽友辈多少揶揄。呜呼,风雅何及奚囊,而呕心出血,罪苦可当之矣!”——“呕心出血”,但虽苦犹乐,翁老收藏脸谱,何辞千金一掷!他曾以重金购买南府李太监珍藏的画有脸谱的昆曲单折封面,也曾辛勤搜求,辗转得到内廷供奉王翁亟待出售的秘本《钟球斋脸谱集》。甚至于每到各地出游、演出,翁老也必定在闲暇时间遍访大方之家,寻找有特色的脸谱。翁老在《脸谱钩奇·铡凌芬之包拯》中写道:“留青(岛)期月,虽无小奚奴负古锦囊作呕血雅句,而此行不虚……于行乞歌者中,得晤一五人班老伶,曾与谈五人班中有无脸谱,承示甚祥。”如此上下求索,事必躬亲,安能不得获脸谱艺术之筌蹄?

        正是由于这种巨细无遗地搜罗方式,翁老获得了数万张难得一见的名贵谱式。然而,“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对于已入锦囊的宝贵资料,翁老并不是一味地炫耀或自矜,他曾在《偶虹室藏谱提要》中写道:“亲手得求,虽不能完全不信,而绝不能遽定为丝毫不差。”为了鉴别所藏脸谱的真伪,了解藏品的来龙去脉,翁老抱着严谨、理性的治学态度,对相关资料进行深度了解,力求做到“事事无挂漏、色色不穷空”。他曾亲涉后台观摩、学习演员们的勾脸步骤,也曾利用私交打探故纸来历。

    “钩沉探微,研阅穷照”的研究总结过程

        “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如此艰辛而又充满乐趣的积累过程,使翁老意外却又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大量价值非凡的珍贵资料。这些资料,较为直观地展现了在剧照尚未普及年代的戏曲化妆方式。同时,翁老收藏的脸谱,不仅在时间上包罗了明清至晚近各阶段的脸谱,而且在地域上囊括了京、昆、晋、汉、滇、徽等各剧种的谱式。因此,我们通过翁老发表的缜密而详细的脸谱图解即可窥斑知豹,更进一步了解到当时菊坛的基本风貌。

        翁老对脸谱的研究起始于个别谱式的解说,却并未止步于这种对个体的把握。他在广泛分析单个谱式并深入了解前人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把握脸谱艺术的脉搏,总结脸谱艺术的规律,第一次按照汉字“六书”的体例,提出脸谱“五性”说,即脸谱的说明性、象征性、评议性、性格性、形象性。他还完善了戏曲脸谱分类方法,将向来难以统一的脸谱门类科学地划分为整脸、三块瓦脸、花三块瓦脸等16种,又阐明了脸谱构图的“主、副、实、界、衬”五色。此外,为了使大家更直观地辨识京剧脸谱,翁老还巧用“遥条辙”编制出脸谱色彩口诀:红忠,紫孝,黑正,粉老,水白奸邪,油白狂傲,黄狠,灰贪,蓝勇,绿暴,神佛精灵,金银普照。简明扼要,一目了然,备受戏迷追捧。翁老的这些研究成果,从脸谱的内涵、分类、构图三个方面充实了脸谱艺术理论,并使脸谱由一种舞台表演技巧真正升华为一门值得钻研的学问。

        这些成果的取得,与翁老的研究态度密切相关。翁老之所以能将脸谱艺术的基本规律稔熟于心,正是由于他研究脸谱时的态度是极为严谨的。翁老一向把搜集、整理脸谱看作是在做大学问,他从不以把玩小品的心态去轻视这门艺术。他曾说:“脸谱原为美化戏曲化装的一种特殊的艺术手段,前辈名宿,积数百年之智慧与心血,创构诸般谱式,付诸实践,历经数百年观众之评议与默认,依以为式,称之为谱。”他认为,脸谱之所以成为“谱”,就是因为有一定的确定性,不容胡乱更改。我们拜读翁老的文章,对演员、剧目多持赞扬鼓励的态度,极少批判。唯独针对脸谱,翁老常常以犀利的笔锋对准演员,不留情面地批驳纠正,甚至连名家耆宿也不轻易放过。或许有人会认为翁老对脸谱的要求太过苛刻,可是,脸谱作为一种成熟的艺术,恰恰需要每个舞台或案头的践行者来认真对待。只有这样,脸谱艺术才能在艰难前行中保持住最本真的面貌。

    “深思熟虑,求其宏旨”的创作发扬过程

        脸谱的创作和设计,是许多脸谱研究者和绘制者最愿实践的一步,也是最容易误入歧途的一步。现在许多新编剧目,或者不设脸谱、应付了事,或者因循旧历、落入窠臼。至于一些案头脸谱画家,更是不惜以遭受“造魔”之诮为代价,无中生有,胡编乱造,生生把本已满目疮痍的脸谱艺术破坏得无以复加。面对这种现象,翁老生前时常把笔扼腕,惋惜不已。他在《影印〈脸谱大全〉前言》中这样慨叹:“晚近戏曲式微,京、昆、秦三个剧种的传统老戏,凋零殊甚,剧既失传,脸谱自随剧而泯灭。加以一般演员,狃于颓风之渐,勾画脸谱,潦草从事,粉墨敷衍,谱式乖谬者,常见于红氍毹上,不伦不类者有之,以讹传讹者有之,失其神态者有之,李代桃僵者有之,闭门造车者有之,观者惘然,论者慨然。”翁老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目前,脸谱艺术的确每况愈下,这种“颓风”也确实甚为盛行,亟待扭转。翁老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脸谱的尴尬处境,正是基于强烈的艺术责任感,这与那些游戏笔墨、不负责任的所谓学者和画家妍媸互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这种对艺术负责的态度一旦融入脸谱创作设计的过程当中,便更能促使脸谱与角色实际相贴切、扮相与舞台表演相契合。这也正是翁老的脸谱作品格外出类拔萃、与众不同的原因所在。

        在翁老60余年的“画戏”生涯中,其创作和设计脸谱始终坚持着三条原则:一是实用,二是巧用,三是慎用。从实用方面讲,翁老作为编剧家,是剧中各个角色的第一塑造者。演员在拿到剧本之后,还需要一个细致地咀嚼、消化过程。相比之下,编剧家就更加容易在第一时间接近剧中人。所以,翁老常常从扮相上为演员提出创造性的意见和建议。例如,他为李少春、袁世海编排《云罗山》时,曾建议袁世海将任彦虎的扮相改为歪脸,并且手持道具“单柄眼镜”,借以增强人物立体感。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翁老供职于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他为戏校学生编排了《火烧红莲寺》《美人鱼》《鸳鸯泪》《凤双飞》《小行者力跳十二堑》等大批新戏。这些新戏中的角色脸谱,也基本由翁老亲自设计并投入使用。翁老在《脸谱钩奇·美人鱼》一文中,满怀自豪地忆及创作周浔脸谱所取得的成绩:“周浔则勾红鸳鸯脸,戴红白鸳鸯蓬头,挂红白鸳鸯铃铛扎,扮相至奇,十次公演,每出场必惊人注目,且报彩声,是余最慰快之事。”

        从巧用方面讲,翁老早年丰富的积累为他提供了展示超凡想象力的广阔空间。翁老设计新谱,总能信手拈来。而他设计的大量匠心独运、别具一格的脸谱佳作,却多是由成谱增删变化而成,并非凭空杜撰。例如,他编排新戏《鸳鸯泪》,为王玉让设计的严年脸谱,即套用了《芦花河》的乌里黑、《伐西岐》的高友乾式的鸦翅形眼瓦,眼梢歧分为三,向下垂挂,表现严年的龌龊阴险。又如,翁老设计的《十二堑》解脱大王脸谱,左眼处画人面,表示解脱殒命的冤魂,这是借用了晋剧中申公豹的脸谱形式。借用成谱,不能视为思维僵化、不善创新;相反,这是脸谱创作、设计的主流方法。大家知道,戏曲中的勾脸人物极多,但脸谱种类也就那么十几种,多数新谱只需在旧例基础上加以改进,即可再获生命,并不需要处心积虑自出机杼,闭门造车。那么,如何才能做到旧曲新词、旧壶新酒呢?关键在于立足角色,在成谱的基础上变换格局、舒卷纹理,达到扮相和人物的有机统一。翁老设计的《骂锦袍》卢奇,勾绿额白膛元宝脸,简洁而朴素;而翁老又在脸谱印堂处勾画三页桃花瓣儿,用寓丑于美的婉转手笔刻画出卢奇桃花痣隐现,使脸谱立收“颊上三毫”之效。

        从慎用方面讲,翁老设计脸谱,绝不是天马行空地臆断取舍,而是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谨慎态度,有目的地限制自己的才思,“反复深思”,而后“求其意义”。例如,翁老将梆子剧《蝴蝶杯》移植为京剧《凤双飞》,将剧中人物卢林的脸谱,由油红三块改为老红三块,突出人物的沉稳性格。成谱在迩,却摒之不用,是因为成谱尚不能正确表现角色,唯有“推陈出新”,才能与人物身份若合符节。翁老这种谨小慎微的创作态度,恰是他对艺术负责的具体体现。此外,翁老为李万春《十八罗汉收大鹏》设计了大鹏脸谱,为马连良《春秋笔》设计了檀道济脸谱等等,俱是构图新颖,令人叹止。

        可惜的是,翁老数十年来收藏的脸谱珍品,俱在十年浩劫中毁散殆尽。20世纪70年代末,戏曲事业再焕青春,翁老亦重振“画戏”之兴,不惮年高与劳顿,在编戏、排戏、著书的空暇,总是豪兴遄飞、不厌其详地向中青年脸谱艺术爱好者传授脸谱艺术知识。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前不久,翁老早年的脸谱秘籍《偶虹室脸谱撷萃》,被我惊奇地发现。这是我在20世纪80年代向翁老问学期间,翁老手赐的一部佚稿,凡54节。据翁老讲,这是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其搜集、研究和绘制京剧以及地方戏脸谱时,用心写下的笔记文字。因彼时翁老编剧繁忙,这一系列脸谱文章,一直未来得及修润付梓。我当时认真读了这一份笔记,并向翁老询问了其中诸多细节关键处。捧读之下,我以为这是一部洵为珍秘的脸谱奇文,虽是对脸谱源流原理的阐述,其中却蕴含着对诸多名剧戏理剧情的缕析;并随着这些剧目的湮没消亡,愈发凸显其不能再得的文献价值。写作之际,恰值翁老编写《锁麟囊》《玉壶冰》《鸳鸯泪》等剧之时,文笔赡美,锦绣怡人……为弘扬先师未竟事业,前不久我将当年翁老佚稿和问学笔记两相对照,整理出这部珍贵的脸谱论著。

        纵观此书,钩奇探古,蔚为大观。它的出版,必将对中国戏曲脸谱的研究和创新,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同时,翁氏脸谱艺术体系的展示,也必将受到越来越多人的珍视和弘扬!

        (作者:张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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