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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2月23日 星期五

    团圆饽饽

    作者:胡容尔 《光明日报》( 2018年02月23日 14版)

        像是对吉祥如意的一种期许,胶东的年味里,团团簇簇的面食里,定然少不了饽饽端庄大气的身影。

        饽饽是升级了的馒头,是奢华的馒头。日常的馒头,是平民,实在而淳朴。而过年或喜庆日子才粉墨登场的饽饽,是贵族,兼具食用和观赏的价值。饽饽精工细做,花样繁多,散发着艺术气息。品相比馒头丰满白嫩,造型奇巧,细腻娇美;口感比馒头筋道,香浓,有嚼头,更好吃。

        饽饽的来历,相传与祭祀有关,是农人为了纪念我们华夏民族的始祖轩辕黄帝而做的供品,以此拜谢他教导百姓播种五谷的功德。这种民俗文化,在汉朝时已有文字记载,到明代时已经普及,一直传承到现在。年节时,家庭祭财神、祭灶神和祭祖,以及寺庙上供,都离不开高贵华美的饽饽。春节期间,有形有味的饽饽,不仅是自家人舌尖上的美味,也是走亲访友的馈赠佳品,是挣面子的礼物。

        艺术来源于生活。在乡村行走的妇人,几乎个个都是诗人,是优秀的生活咏叹者。她们朴素的心灵,懂得感恩麦子的奉献。她们用匠心妙手,创造出巧夺天工的精美面食,书写一行行闪亮的诗歌,赞美土地,致敬麦子。

        在乡下,过了小年,冬阳高悬,灶火兴旺,炊烟袅袅,千家万户都要忙忙碌碌地蒸饽饽。平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一个个全成了能工巧匠。我外婆围着蓝底白花的棉布围裙,挥动双手,也要做饽饽了。

        做饽饽是个手艺活。好饽饽的诞生,既要有炉火纯青的技术,也要有优质的原料。用的是自家产的头道面和老面引子。头道面,就是精粉,是把小麦碾碎后从箩网筛下来的第一道面粉,产量少,颜色雪白,粉质细致,有丝绸一般光滑的手感;而老面引子,是用温水把面粉搅拌成面团状,用盖子密封,放置两三天后,面团长大,有酸味了,这自行发酵的面引子就做成了。用手揪成几份,在阴凉处晾干,收起存放。其作用与酵母一样,但做出的面食,麦香更纯粹浓郁。

        外婆过年做得最多的是枣饽饽。她把面团按需分成不同的大小,暂时不用的放进面盆扣住。她说,这细皮嫩肉的,不抗干燥。外婆将一块揉好的面,以她的右手为轴心,团团转,快速旋转成隆起的圆形体,小山丘似的。她开始做枣饽饽了。当枣遇上发面饽饽,寓意是早发,朝气蓬勃,预示来年的日子红红火火。枣已提前备好,均匀切成几瓣。我热衷于给枣安家。这活儿我抢着干,拦不住。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目测比量,胸有成竹,然后用干净消毒过的硬币作工具,先在顶端正中央下手,用硬币划出三道相同长度的短杠,再依次一路往下走,在饽饽全身划出十五道印痕,这是五个面鼻子的雏形。用双手小拇指小心地提起三道杠的面鼻子,等到两个小拇指在贯通的面鼻子中胜利会合,将枣瓣横穿进去,顿时觉得枣像我一样,也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窝了,我乐不可支,忍不住拍手笑出声来。等我卖力地安顿好一个饽饽里的枣,外婆已娴熟地完成好几个枣饽饽了。她把做好的枣饽饽用一个个干净的玉米叶垫上,放在铺开的白棉布上,再用棉被虚掩上,让它们在梦中睡一会儿。

        接着是饽饽桃,也有称饽饽奶的。做法比较简易。外婆在饽饽的顶部让它鼓出一个小嘴,如乳头,含苞待放一样,整体形似蟠桃。外婆做的饽饽桃数量也很多。有长寿多福的含义;随后做葫芦和元宝。葫芦前后身的鼻子里,分别放一颗囫囵的红枣,元宝则在中间放一颗。这两样面食用来放在窗台上,一边一对。除夕夜,这活儿就交给我了。我口中念念有词,虔诚地念叨三遍:丫丫葫芦压窗台,金银财宝滚进来——眼前仿佛出现年画中的情景,好像财神他老人家大发慈悲,在墙壁上用手一指,那些金呀银呀珠宝呀,骨碌碌地就滚进了外婆家中的大门。大人们通常认为,小孩子纯洁,有天眼,许愿更灵验。

        垫底压轴的是花饽饽,外婆像雕塑家一样,面塑的题材以吉利的动植物花卉为主,譬如五谷丰登,鲤鱼戏水,凤穿牡丹,龙凤呈祥,神虫相会,并蒂莲开,蟠桃圣会等,塑出动物造型,捏出面花,再用小剪刀和小刀辅助,修剪和刻画细节,比如鳞片,羽毛,枝叶等,工程复杂烦琐,费时间,费精力。因而外婆过年做花饽饽,相对简单,数量不多,图个吉庆有余、富贵荣华、蒸蒸日上的好彩头。一个精品花饽饽,就是一件美轮美奂的工艺品,有时要精雕细琢好几天,因此在婚礼、看喜、百岁、祝寿、上梁、温锅等隆重喜庆的场合,现身的机会较多。外婆因为心灵手巧,常常会被请去帮忙。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就是那灶膛里的柴火。饽饽胚子做好了,期盼一把热情的火让它热血沸腾,成熟,成材。外婆一边分批分期地做着饽饽,一边指挥我外公生火。炕上的饽饽已睡醒,体积增大,白净的面皮撑得透亮。得赶紧上锅。胶东农村的大锅,直径大如磨盘,架在水泥或泥坯砌成的灶台上,灶面贴着磁砖或理石。热气腾腾的乡间烟火,通过锅灶弥散出来。外婆家使用的是八印锅。在锅底添上适量的水,再放上带孔的铝蒸格,盖上专门用来蒸饽饽的锅盖。这种锅盖是高粱秆子做的,遇到蒸汽不往下滴水,不用担心淋湿饽饽。用麦秆点燃火后,渐次往里添加树枝,木头,火苗越来越大,灶火越来越旺。锅热后,把玉米叶连带饽饽一同放入锅中,保持适当的间距,重新盖锅。红彤彤的火苗舔着灶膛,木头在里面噼啪噼啪地欢唱,热气氤氲而上,屋里很快弥漫着麦香。大约蒸三十分钟左右停火,余火再煨五分钟,饽饽就可以出锅了。

        揭开锅盖,一柱蒸汽扑出,腾空而起。那些瓷白的大饽饽,豁然天开,探出脸儿,像新媳妇揭开了红盖头。外婆脸上绽开一朵牡丹花,笑逐颜开。热气像薄雾,外婆的笑容像阳光,阳光很快驱散了雾气。就连家中的犄角旮旯,也挤满了馥郁的面香味。

        出锅后,还有最后一道程序要做,就是给饽饽化妆,好比给爱美的女子擦上胭脂,点上红唇。外婆拿出食用染料,红的绿的黄的紫的棕的,画家一样将各种色彩调配适当,然后拨动小刷子,快速喷洒,栩栩如生的动植物立刻呈现在眼前,风吹草动,活了似的。然后,外婆像盖印章似的,在每个饽饽桃、葫芦、元宝和卡花饽饽上,分别盖上团花、寿字或福字,并随手在我的眉心也印上一朵红花。后来,读到“花钿,眉间一点相思红”的句子,怦然心动。想来,幼时点在我眉间的那朵梅花,多么像旧时女孩儿贴着的明艳的花钿啊。

        从大地上金黄的麦穗,到桌面上的白面饽饽,麦子历经收割、脱粒、粉碎、揉搓、蒸烤等种种酷刑,它被反复地折磨,摧残,每一次都是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仿佛是它,又仿佛不是。这种繁复而艰难的蜕变过程,是麦子前生后世的沧海桑田。如同信守神谕,它报以仁慈地宽恕,并全心全意地付出与给予。

        人间的面作,是人与粮食隐秘的沟通途径,是彼此相认的身份验证。外婆常告诫我,浪费口粮是可耻的。在粒粒皆辛苦的粮食面前,在尊贵的麦子面前,我们除了俯首,低下身子,恭敬地礼赞,还能怎样呢?它当然不该被轻视、被辜负!如今,胶东花饽饽,已成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麦子和民间匠人理应享有的礼遇和尊重。

        不管是枣饽饽、花饽饽,还是卡花饽饽,外婆把所有种类的过年饽饽,统称为团圆饽饽。外婆命名的团圆饽饽,多么好。朴实的团圆,千金难买啊。在外婆看来,团圆就是最大的幸福。金山银山,不如过年时一家人团团圆圆、喜气洋洋地围坐在一起,互报平安。掰开一个大饽饽,你一块,我一块,好年景在一双双有情的手中传递着。窗外有北风吹过,有雪花飘过,但一室暖意融融。好日子在团圆饽饽的身旁,在团圆饽饽的清香中,静静地流淌着。

        (作者:胡容尔,系青年作家,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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