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仁山的《金谷银山》(作家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是在传统与创新的关系上大有新意的一部作品,是深厚的中国乡土文学土壤上开出的一朵新花,一朵鲜花,一朵有光彩的花。
为什么在这里特别强调传统呢?因为在我看来,关仁山是一个受传统影响很深的作家,在风格上、语言上、构思上非常贴近传统。他年龄不算大,但始终不忘从传统汲取营养,与当代乡土生活结合。这样的作家现在不多了,属于稀有品种,“最后一个渔佬儿”。很多写乡土的人现在大部分都不写了,或者在形式上、叙述上,转换一些新观念,或者植入某些明显的、时尚的现代性因素和理念。关仁山对外在形式并不特别用心,他主要还是从作品的内部层面,从精神生活的内里来用力的。他的作品有浓厚的“十七年文学”的气息和味道。“十七年文学”有其自身的问题,但那些真正深入生活的作家,如柳青,确实使文学的人民性气息浓厚,有不可否认的贡献。并非新的就是最好的,这是我自己读书的感觉。我们从范少山、范老井、范德安、俞来索、田新仓、迟春英、白腿儿等人物的形象身上,突然唤起回忆,会突然想起朱老忠、严志和、春兰、李有才,包括《铁木前传》九儿这些人物的原型。我真是产生了这样的一个幻觉。这不奇怪,他们是一脉相承的,他们流着同样的血。关仁山主要还是受中国传统文学,特别是革命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在这一点上,他与路遥很相近,主要是向赵树理、柳青、孙犁、马烽等老一辈学习。
《金谷银山》既有“山药蛋”的幽默,又有“荷花淀”的清新。但关仁山并非一个匍匐于传统的作家。他是有根的,是有“背景”的,他还有所创新,在传统基地上开出了鲜花。关仁山携带着传统的重负,同时又是一个与时俱进、紧追时代的作家。他的作品既接地气,又传递着大量的新鲜信息。整个作品洋溢着土气息、泥滋味。那洗不掉的乡土味,是深入骨髓的东西。
范少山这个中心人物是可信的,也是比较饱满的,是值得注目和研究的一个当今农村新人形象。他的回归与重建具有重要的意义。关仁山把范少山作为新时代的梁生宝来看,略感有一点直接,有点套用,稍微有一点点外露,其实挂不挂这个名义都可以,生活根基就在那里。
我前几年写过一篇文章叫《乡土中国与城乡中国》。现在的中国不再是乡土中国,而叫城乡中国更符合实际。因为有一种观点,过于匆忙地宣称,城市文学将完全取代乡土文学,中国乡土文学的土壤和根基将不复存在。所以曾经有一个结论,说乡土文学即将终结、消亡。这当然既不符合生活的实际,也不符合文学创作的实际。但乡土文学书写空间的扩展问题,如何开发新的视野的问题,极其迫切。不能停留在唱挽歌上。在守望乡土和改变乡村问题上,关仁山是有贡献的。如何打破这个城乡二元思维,把这个写活了不容易。所以我充分肯定《金谷银山》在乡土文学发展进程中的意义。范少山总是觉得在北京好像是一滴油花漂在水面,很光亮,但是总是溶不进水里。岂止一个范少山,现在中国进城的农民有几个亿了。是不是真正能够完全融入城市社会,完全变成城市人,我对这个是表示怀疑的。我认为另一条路可能就是通向返乡的路,重建的路。进城也罢,返乡也罢,不存在谁对谁错,关键要打破城乡二元思维。
我再谈一下风格问题。这个作品和关仁山前几年的《日头》《麦河》有点不一样,它有一种轻喜剧的风格,洋溢着乐观、自信、向上,实现梦想的追求。那种反复书写的忍辱负重、麻木不仁、自欺欺人的场景已很少见。其实这也是生活本身发展带来的变化。他对语言、细节上的处理都比以前更加活泼风趣。《金谷银山》的语言简洁,表现力强。开头写腊月二十三那场大雪,老德安之死,“鬼难登”断人魂,很抓人。这个开头写得很漂亮,显出了作者的文字功力。曾经我们特别强调百年沧桑、文化人格,很多作家总喜欢在小说里植入一些文化符号。关仁山在《日头》里设置了什么楼、什么阁,作为象征符号使用,致使叙述不是那么流畅,中间总是有一些理性的疙瘩要出来打断一下。
《金谷银山》也是有缺点的。这个作品写了很多新东西,但是这些新东西大部分还没有从新事件转化为精神的裂变和痛苦,或者说在深度上挖掘得还不够。另外我觉得这个作品的大团圆结局也有点问题。作品的后半部,甚至于有一点时下电视剧的结构。我也不是贬低电视剧,但大多数电视剧不值得称赞倒是真的。
总体来说,《金谷银山》开拓了乡土文学写作的新空间,是个有贡献的作品,也是当前值得注意的一部作品。
(作者:雷达,系中国小说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