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蒋海泉,深圳福田分局福田派出所副所长。80后,从警十三载,雨雪风霜!
见他时,在靶场。
枪在手,弹上膛!
李老师,80后是深圳警队主体。我们这帮人,想干活,有担当!我们没吃过苦,但我们不怕吃苦!我们宁折不弯,要弯也有韧性在!老刑警教会我们勇猛睿智,敢冲敢闯。我不是最牛的,一人就一双手,但我的团队是最牛的!追捕蹲守,风餐露宿,福田的兄弟们为什么?为给老百姓保平安造福田!我们给老板办了再大的案,他都觉得这是你警察该做的。但老百姓不一样!案子再小,对他们都是天大的事。我们给破了,他就记你一辈子,拿你当天!这些年,我有几个好兄弟离开了队伍,说不知熬到什么时候是头,他们去腾讯,去阿里,年薪过百万。他们有他们的才华,我有我的情怀。我家世代当警察,连我爱人都是。我要坚守!我舍不得这身衣服,要对得起这身衣服!
当初,我穿上这身衣服,新兵蛋子一个,第一天巡逻就遇上事。
那是个冬天,凌晨三点,我开车巡逻到一个路口,忽听有人喊,紧跟着,一个黑影从巷子里跑出来,后面有个女的喊,他抢我包啦!我停车就追,追到一个垃圾池,冲上去把黑影扑倒,扑了我一身脏水。我把抢包的拉进附近派出所,交给值班民警。想不到他说真麻烦。我一听就来气了。我说,巡逻是我的职责,发现抢包的给抓住了,事主在这里,嫌疑人在这里,包在这里!我移交给你,你处不处理是你的事,也是你的职责,你不要觉得我给你添麻烦!
我心里当时就发誓,如果哪天轮到我,我绝不会这样!
说轮到,就轮到。
十三年来,真刀真枪的惊心动魄,我没少经历。当年与持枪劫持人质案犯对峙,成功解救两名人质。在党中央、国务院开展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中,围剿黑社会时,我子弹都打光了!枪声响处敌胆寒。像这样过后你让我说,只记得一身正气砰砰砰!反而一些小案子,印象很深刻。
有一次,辖区打工妹阿芳下班回家,正走着,忽然前面有个大叔掉了钱,自己没发现。这时,正好跟阿芳走并肩的姐妹俩说,哎,你看见那老头儿掉钱了吗?看见了。我们也看见了,见者有份,咱们分了吧!其实,这是很老套的街头诈骗,叫捡钱分钱。阿芳单纯,又贪小,说好啊。姐妹俩捡起钱来就咋呼,哎哟喂,是大美刀耶!这下可发财了,走,咱们去银行兑人民币。走了几步,妹妹接了个电话,说我们有急事不能去了,要不,把这些美刀给你,你身上带了多少钱就给我们多少。阿芳说我没带钱。你带卡了吗?我卡里只有一万三。一万三就一万三,这些美刀买房子都够了!阿芳也不想想,真要能买房子她们傻啊!当局者晕。路边正好有个取款机,阿芳就把钱取出来给了她们。她拿美元去兑换,差点儿被抓起来,假的!她跑来报案,哭得死去活来,说这是打工三年的积蓄,我该死啊,我贪心啊!我好言相劝,生怕她想不开。她哭着走了,说来报案就为心里好过些,知道没希望。
她说没希望,我就要给她希望!
路面监控是我们的天眼。三天后,我在一家宾馆抓住了姐妹俩。一审,茂名电白的。假装掉钱的叫灰叔,年纪挺大的,已经跑回老家了。我追到电白乡下,当地警察带我去村里找,没人。说上山砍竹子了。大太阳的,我又追上山,汗水摔八瓣儿,总算找到他。他腰不好,吃着药还来砍竹子。我喊灰叔,他说你是谁?我说我是深圳的,知道找你什么事吗?知道。那你也不用跑了,跑哪儿我都能找到你。你分了多少钱?两千。哎哟,还不够零头儿,俩丫头真黑!他一听就来气了,她们说是平分的,就六千!我说你也别气了,回去好好说说,都干过几回?得,不等回去,路上他全倒了,真没少干!
就这样,阿芳的钱回来了。我打手机叫她来领,她一听,哇的一声哭起来,比被骗那天哭得还厉害,震得我脸麻。她说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们把一个打工的事当事……
李老师,这些年我办的案子不少,体会只有一个,要对得起良心!兄弟们问我,泉哥你总冲在前面,不怕吗?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正气,敢干。人就是要有正气,正气不是用嘴巴说的。现在社会就缺正气。我们再没有,那还行?
当然,有正气,还要动脑子,就拿我办的一起入室抢劫案来说吧——
案发那天夜里,打工妹刘艳睡得正香,想不到从冲凉房窗外爬进一个人!
窗外没安防盗网吗?没安。为什么?住得高啊。多高?17层!
我听了报案都吓一跳,好家伙,蜘蛛人啊!
不是蜘蛛人,是蒙面人。
蒙面不说,手指上还包着胶布。看不到模样儿,也留不下指纹。持刀进屋后,把刘艳拨拉醒,别睡了,拿钱来!刘艳还以为在做梦。一睁眼,魂飞了,哪儿是梦啊,大活鬼!怕他祸害自己,就挣巴起来。一挣巴,蒙面人把自己手指割破了,胶布掉下来。
问这人长什么样?刘艳只说出衣着和大概身高。也行。
福田的监控非常完善,先看看监控再说。
还是那句话,看监控,说出来轻描淡写,其实要做大量工作,甚至得十几个人日夜不停。要把路面所有的监控,按案发时间段连成一个网。在每个时间段,案犯到底在哪个节点,哪个位置出现过。他不会凭空出现,也不会凭空消失。打个比方,看到送快餐的进楼了,几点进去的,几点出来的,是不是空手?谁进去就没出来,必须要追进电梯找到他,看他从几楼出来的,确定他是租户,还是来干什么的。可想而知,工作之海量!
我们死盯着监控,没有蜘蛛人爬墙,那案犯就是从楼下大门进去的,然后上楼,翻窗入室。
衣着。身高。看来看去,看了两天,耶,怪了!
在大楼门口,居然没有发现案犯的身影!
既没有进,也没有出。
这为什么?两个可能,一个他就住在楼里,几天没出门了;另一个,他带了几套衣服,换进换出。
我走出监控室,前往实地勘查。离老远,看见这是两座相邻的高楼,双子楼。分A座B座。刘艳租住在B座。二楼有个连廊,把两座楼连接起来。
噢,原来如此,两楼相通!
案犯很可能是从A座进门,再通过连廊进入B座,事后原路返回。所以,B座门口就没有他的身影。连廊正在施工,中间用防护网隔开。防护网下堆了许多干树枝。物业绿化砍的,还没运走。
我走近连廊细看,忽然发现——那堆干树枝有用脚踩过的痕迹,枝条断了不少。再一看,防护网把连廊封死了,要从侧面绕过,就会踩着树枝。树枝是干的,一踩就断!
我乘电梯上17楼,来到案发现场。
楼层这么高,案犯怎么翻的窗户?打开窗户,探头上下一看,答案来了——17楼窗下挂着一个空调外挂机,而18楼没有。案犯很可能从上面下来,踩着外挂机翻窗进屋。16楼和19楼都有外挂机,案犯很难翻爬,一不留神就空中飞人。可以排除。只有18楼具备作案条件。
来到18楼一看,相对应的房子空着,没人住。
我找到房东。你的房子空着,没租出去吗?
刚退租。
原来租给谁了?
租给了文华公司。
办公还是住人?
住人,都是员工。
我找到文华公司,你们为什么搬出去?
噢,我们租了别处的房子。
原来租的18楼,谁有钥匙?
住的员工都有。
男的女的?
女的。
退租以后,钥匙呢?
都给房东了。
我回过头又找房东,问还钥匙的事。
钥匙都还了。
你再想想,还有谁有钥匙?
房东一拍脑门儿,对了,房管员老赵有一把!
是吗?
我给他留的,如果有人要租房,让他先打开看看行不,省我白跑。
房东说的老赵,叫赵瑞。其实并不老,刚过四十。
马上,他就进入了我的视线,我再次搜索18楼电梯监控。哎哟,既没他上楼的,也没下楼的。难道他是爬楼梯上下18楼的吗?真够玩命的,也是绕路不怕跑烂鞋。
我又了解到,赵瑞本人住A座23楼物业员工宿舍。眼下就他一人,其他两个探亲去了。如果他真是爬18楼作案,事后不会再爬23楼了吧!
我调看A座电梯监控,果然,发现他半夜乘梯上行的图像——好嘛,大喘气啊!胸部起伏嘴乱张。18楼,爬上又爬下,你不喘谁喘!再看他的衣服,哎哟,跟刘艳说的不一样。作案后换衣服啦?
最终,我发现了关键疑点:抹汗时,左手食指带伤!
我决定正面接触。找到他,他很淡定。但这种淡定在我看来不正常。过了!我说,楼里出了事,你是管理员,你有责任,跟我回所说说情况。
把他带回所里,我就叫人到他住处去搜查。搜查无果。去的人发回短信,说会不会抓错了人。
我抓抓脑壳。
赵瑞跟我回所后,我有意不理他,把他撂一边儿。时间长了,他有点儿沉不住气,你不是找我了解情况吗?我说,你觉得我要找你了解什么情况?
他看了我一眼。
你相信今天找你不是偶然的吗?他不吭声。你手指怎么回事?
搬砖碰的。
碰伤了为什么不包胶布?
不碍事,不用。
不是不用,是掉了吧!
说着,我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他掉的那块胶布。他看了一下,闭上眼。
赵瑞,你听我给你分析分析啊,包胶布本来是为了掩盖指纹,可你知道吗?一包,胶布上就粘了你的指纹,抹都抹不掉。现在,胶布让我们捡到了,跟你的指纹一对就能对出来。再有,你手破了,流血了,血样我们也提取了,现在拉你去做DNA鉴定,你身上的血也是改变不了的!楼多高啊,你爬上爬下,累得大喘气,电梯监控都录下了。还有,你踩着树枝过连廊,把树枝都踩断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现在把事讲清楚,就当你是自首的,日后判刑会轻点儿。你日子还长,早点儿出来回归社会。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
说吧,是不是你做的?
能给我一支烟吗?
我递上烟,又给他点着火。
赵瑞交代了。因为赌输了钱。
作案过程没跑出我们画的圈儿。刀,蒙面布,作案时穿的衣服,抢的钱,都找到了。
侦破三四天,审他一支烟。
其实,胶布上的指纹很难提取。可这东西是他掉的。他搞不明白,也没办法,只能承认了。
赵瑞能很快拿下,除去前期工作到位,与他是初犯也有关。尽管计划周密,招数多多,胆也够大,可一旦被带进派出所,心就虚了。如果是老手,就没这么简单,没有直接证据很难拿下。有了都不开口,零口供。
当然,也有比赵瑞还好办的——未成年人犯罪。我办的这类案子虽然不多,但每起都扎心。有一起案子,涉及北京、福建、湖南、湖北,跨了这么多省市,最后栽在我们手里。
什么事?这是个六人组合:一个老妇女,一个大肚婆,三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再有,就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干吗?专门偷售货员手机,特别是卖衣服的。手法很简单,这帮人一进去,叽叽喳喳要买衣服,你试这件,我试那件。售货员一看,哟嗬,买卖来了,高兴得霞光万丈,忙去帮着挑。这一高兴一忙活,把手机放在柜台上了,或者手机本来就放在柜台上。结果,这帮人咋呼半天,啥也没买,走了。售货员还客气呢,欢迎下次再来!回头一看,手机没了,花容顿失!
谁偷的?小姑娘。得手溜啦,再找一家店。有没有失过手?有啊。抓到又咋样,小屁孩儿,好奇,还给你。没脾气。
就算一锅端了,老妇女老得都嚼不动了,大肚子话说要生。三个女人个个揣着出生证明,哺乳期啊。就剩小的了,哎哟,小屁孩儿!都处理不了,滚!
滚就滚。没皮没脸。没走多远,又进一家店。就这样,偷遍多地无敌手。流窜到深圳,被我们盯上。监控,技侦,跟踪,全用上了。我天天穿着便服背个烂包,跟着这帮女人。
眼看她们几次没得手,想要开溜,就招呼兄弟们全按了。因为没抓到现行,审起来难度很大,个个比油条还油。突破口寄希望于小姑娘。我说,我来!
小姑娘叫燕燕,刚满14岁,黄瘦的小脸儿。当时,天都黑了,我跟了大半天,知道她没吃饭,早饿了。我赶紧翻办公桌,找到一碗泡面,浇上开水。说老实话,香味儿一出,我差点儿连纸盒一起吃了。我把泡面端到她眼前,燕燕,吃吧,饿了吧?
她看看泡面,又看看我,真给我吃吗?
我说,是啊,真的给你吃。她两眼还是看着我。我说,好孩子,快吃吧!她这才端起碗来,一口就吃下半碗。我说,燕燕,你为什么不读书?跟她们出来干这个?
她没回答,一直低头吃。
我说,燕燕,其实,叔叔也没吃饭,也饿。泡面只有一碗,你是孩子,叔叔不吃,也要给你吃,不能让你饿着。
她停下来,望着我。我笑着说,快吃吧,别凉了。要是不够吃,我再出去买。
你们真好,别的地方的警察可凶呢!
我笑了,他们是恨铁不成钢,心都是好的。
没你心好。
燕燕,你是个好女孩儿,妈妈知道你干这个吗?
不知道。
你长大了以后,也会当妈妈,你愿意你的女儿干这个吗?
她摇摇头。
我说,这就对了。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愿意,害怕被抓,害怕挨打,可是你没办法,对吧?
她点点头,我能信任你吗?
你可以信任我。
你能帮到我吗?
要看怎么帮你,你说实话我才会帮你,不说实话谁都帮不了。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跟我说清楚你们是怎么回事,我就原谅你。你记住我一句话,能帮到你的只有你自己。我知道手机是你动手拿的,可每次你才能分到多少钱呢?
就给我十块,有时候五块。
她们真是太欺负你了!
就这样,聊着聊着,燕燕把她们里面的事都说了,谁是头儿,谁负责什么,去哪里偷,卖了多少钱,都说了出来。甚至,突然说——我妈妈也在里头。
啊?你妈妈是谁?
燕燕又不说。
我说,我保证保密,你相信我。
……就是,大肚子的。
噢,我点点头。妈妈带着女儿出来偷东西,这是什么家庭啊!
后来,我才知道,燕燕说了谎。她说漏了嘴,收不回去了,为了保护妈妈,所以说大肚子是。其实,她妈妈是其中一个带着出生证明的。然而,这个女人说什么也不承认燕燕是自己的女儿。想起来,真让我心酸!
燕燕不但说了六人组合内幕,还带我去偷手机的地方指认。
在指认现场,有人骂她。燕燕哭起来。我护住她,说你们骂什么骂!你们谁敢说自己长这么大没做过错事?她还是个孩子,知道错改了就好,谁再骂就跟我回派出所!没人再骂了。可是,燕燕哭得更伤心了。
我知道她为什么哭。
再后来,法院开庭。燕燕未成年,又有立功表现,免予起诉。
其他人都被判刑入狱。可怜的孩子,她怎么办?燕燕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她爸爸在广西打工。我费尽周折,找到她爸爸,希望他接收女儿。他说自己养自己都很难,不愿意。
没办法,我只好把燕燕送到救助站,那里有个救助学校。
可是,她在救助学校天天哭,天天闹着要见我。我跑去见她。她说,我不愿意在这里,我要跟你走!我摸摸她的头,她又哭了。
我说,好吧,我带你回家。
我想,先让燕燕跟我们生活一段。可是,这要告诉她爸爸,毕竟这是他的亲骨肉。
我又去找她爸爸。我说,你要是同意,我就带燕燕走了。你想她了,就来看看她。他哇的一声哭起来,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草。
我,我去领孩子……
燕燕跟她爸爸走了。哭着走了。走出好远还回头,哥哥,我会想你的,你一定来看我啊!
我说,一定,一定……
说完,再也忍不住泪。
(作者:李迪,系中国作协第一批定点深入生活作家,以公安题材创作见长,著有《傍晚敲门的女人》《丹东看守所的故事》《警官王快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