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心得】
大成文体说是指:先有单纯文体(基本文体),然后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单纯文体浑和成为一种新的文体——浑和文体,浑和文体与浑和文体之间不断相互融渗,最后出现大成文体。
单纯文体是文体的原初形态,因为它只具备某种文体最低限度的特质,故曰单纯文体。浑和文体是指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文体浑和而成的新文体。大成文体是几乎所有已有文体随机浑和而成的新文体,是文体演变的最高形态。犹如生物学食物链顶端的物种,大成文体也几乎可以“通吃”当下所有的已有文体;大成文体的篇幅一般比较庞大,所以也可称为“巨型文体”。
辞赋即大成文体的一个典型代表。辞赋多源,它是N个父系与N个母族共同孕育、赋形的“巨胎”。目前学界的共识是,辞赋的渊源文体至少有以下九种:诗经、楚骚、战国策、先秦宫廷俳优艺术、先秦神话、先秦隐语、先秦寓言、先秦俗赋、秦汉说话艺术等。其实,汉赋浑和的应当还不止这些文体,它几乎整合了所有之前已有文体。西晋皇甫谧《三都赋序》曰:“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这个“加”,既指语言、修辞方面,也应包括文体方面。试想:赋之为体,有什么已有文体是不可以“加”进去的?无论经史子集,还是诗骚歌谚,抑或言语论说,都可以“无缝对接”。所以赋给人的最大感觉就是:它总是“满满”的,读赋能让人“吃撑”。西汉司马相如就曾说道:“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说文解字·贝部》:“赋,敛也”,这就说明,赋的本意就是“聚敛”,是一种以聚积性为主要特征的文体。明代屠隆说:“文章道钜,赋尤文家之最钜者。包举元气,提挟风雷,翕荡千古,奔峭万境,搜罗僻绝,综引出遐,而当巧自铸,师心独运。岂惟朴遬小儒却不敢前,亦大人鸿士所怯也。”此言充分道出了赋的集合性和创造性。
唐传奇、元明清戏曲无疑也属于“大成”之强势文体。宋代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说唐传奇“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唐传奇之妙处,正缘于其“文备众体”。清代孔尚任《桃花扇小引》说:“传奇虽小道,凡诗赋、词曲、四六、小说,无体不备。至于摹写须眉,点染景物,乃兼画苑矣。其旨趣实本于《三百篇》,而义则《春秋》,用笔行文,又《左》、《国》、《太史公》也。”戏曲的特质及优越性也在于其“无体不备”。王世贞《曲藻序》云:“曲者,词之变。”或说,曲为“词余”。这些也都说明戏曲文体的浑和性。
英国作家福斯特曾说,小说具有很强的综合“左邻右舍”的能力。笔者以为,在中国古代,最高等级的浑和文体是长篇小说,其优越性超过戏剧。两者虽然都属叙事文学,都有很强的整合性,但戏剧(包括影视)因仰赖舞台(或屏幕),整合性受到一定限制;而小说,变搬演为白言,具有最大限度的整合性。所以,长篇小说好比中国古代文体中的“超级恐龙”,拥有无穷的能量和活力。迄今为止,长篇小说仍无与争锋地雄踞于大成文体的宝座之上。
然而,大成文体并非一成不变:一方面它自身仍处在永不间断的浑和进程中;另一方面它也要更新换代。在文学史上,每隔一段较长的时间,就会形成一个新的大成文体。新的大成文体可以兼包所有的已有文体,其中包括旧的大成文体。然后,随着新的大成文体的上位,文坛趋于稳定。直到一段较长时期后,更新的大成文体再次出现。如此循环,以至无穷,这就是大成文体的衍化史。
形成大成文体的文化背景是中国传统的“和合文化”和“大成文化”。《中庸》云:“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大道也。”和,是天下之大道。习近平主席2014年访问印度时曾说道:“我们都把‘和’视作天下之大道,希望万国安宁、和谐共处。”这就说明,和为贵,是“最中国”的文化理念。《国语·鲁语》记周太史史伯说,“以他平他谓之和”,“和实生物,同则不继”。最高境界的和,古人谓之“太和”。《周易·乾》曰:“保合太和,乃利贞。”合和,方能大成。“合和”与“大成”,早在先秦诸子里即已成为通用熟语和人们的基本价值取向。《孟子·万章下》云:“集大成。”《庄子·逍遥游》有“大成之人”。可见,“大成”之语源于先秦,《周易》《老子》《庄子》《孟子》等很多先秦典籍都曾作为熟词甚至是热词而使用过。后来,我国各行各业都尚标此说,如大成之乐、大成之人、大成拳、大成美育,孔子便是“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此外,明代王艮标揭“大成学”,并作《大成歌》,新中国科学泰斗钱学森提出“大成智慧学”,等等,足见“大成”之流行。
今笔者将“大成”一词引入中国古代文体学中,意在说明,相对而言,中国文化主合,西方文化主分,所以,大成文体“原产”和“盛产”于中国,无愧于我国的文化珍藏。而无论中西,大成文体说在文学史观、文学本质论、创作论、鉴赏论等方面都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更有利于中国文论走向世界,故非常值得深入探讨。
(作者:王章才,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古代文体浑和与文体演进之关系研究”负责人、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