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全球史的视角看,任何一种文明,都不是遗世孤立的,而是或多或少与周边文明发生交往,相激相荡,互通有无,互相借鉴,并为自我注入生机与活力,从而除旧布新,生生不已。如就中外文明交流而言,诞生于印度的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在魏晋南北朝生根发芽,至隋唐开枝散叶,蔚为繁盛,本土化了的佛教,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中国文明同样对外部世界产生着深刻影响。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家具等日用产品,以及绘画、园林等艺术杰作,一度风靡欧洲,刮起一股“中国风”。高擎启蒙运动大旗的思想家,如莱布尼茨、伏尔泰诸人,无不对中国文化击节礼赞,从中寻找思想借鉴。可以说,中外文明的交流互鉴,促成了各自健康有序的发展演进。
19世纪中叶以降的中国,更是处于中外激烈交锋的时期。西方恃其坚船利炮在全球进行殖民开拓,弱势一方的中国不免被动挨打,“救亡”与“启蒙”成为时代主题,一代代仁人志士,“师夷长技”,借鉴西方文明的优秀成果,学习其技术,取法其制度,引入其思想,对中国社会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造。中国美学,就是这一“现代性”的产物。
20世纪初期,清政府废除科举,参考西方教育制度和学科体系,建立新式学堂。在此之前,诸多来华传教士以及中日学人已在相关著作中多次提及“美学”。1904年1月,张之洞组织制定《奏定大学堂章程》,规定“美学”为工科“建筑学门”的24门主课之一,美学自此正式进入中国大学课堂。王国维、蔡元培、梁启超等一代学人,对美学学科的引入和建构作出了开拓性贡献。及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大量美学论著问世,这些著作,大多是袭用或借鉴西方或日本美学的体系和论点,而较少自己的发明。
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中国美学,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二是20世纪80年代;三是20世纪90年代至今。前两个阶段,出现了备受关注的美学热。两次美学热潮,皆与中国社会的政治环境与思想语境有复杂的关联。同时,它们对国外学术亦多有汲取,第一阶段是高度吸收前苏联的美学成果,第二阶段是大力引介西方的学术论著。两次美学热确立了马克思主义美学,尤其是其中国化的理论形态——实践美学的主流地位,至今仍为中国美学界最具原创性的理论之一。
20世纪90年代以来,特别是21世纪之后,中国美学研究取得了长足进展,取得了丰硕成果,突出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中国传统美学研究走向深入。早期的中国传统美学研究,存在一个较大的问题,就是片面倚重西方理论话语,以西方美学的概念和术语来解读中国美学,如集中于搜寻和解析中国古典文献中对美、美感、艺术等西方美学核心范畴的论述,忽视了中国传统美学的独特性和丰富性。20世纪90年代之后,中国学者越来越认识到中国传统审美经验和美学思想的独特性,对中国经典思想、文艺理论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审美现象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比如,中国学者一致认为,传统中国具有特定的审美范畴,这些范畴体现出了中国古人特有的宇宙观和审美观,凝聚了中国人特有的审美心灵和艺术精神。大量论著集中于对审美范畴的研究,提取出了诸如道、气、和、象、韵、味、兴、游、自然、形神、风骨、意境、境界、虚实、妙悟、神韵、神思、雅俗、格调、性灵等相关范畴,对其内涵进行了深入解析。
正是这些多义、模糊、通贯、互渗、灵活而随意的审美范畴,及其背后涵摄着的哲学观念,使中国美学迥异于西方美学和其他文明的美学,凸显了中国美学的迷人魅力和中华美学精神的独特价值。
二是西方美学研究愈益深化。西方美学的系统化研究始自朱光潜先生,他曾留学欧洲,外文精湛。20世纪60年代,他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指导,写出了两卷本《西方美学史》。书中大量引介西方美学文献,使国内学人眼界大开,此后国内学者所写的众多西方美学史著作,无不受其影响,从中获益。当然,这本书的问题亦很明显,一是写至20世纪初便戛然而止,二是以反映论的历史观去展开写作并加以评判,难免忽略西方美学的文化背景和内在逻辑,三是选材皆为作者眼中的典型人物,有的重要人物未能涉及或未作充分展开。
最近二十年来,西方美学研究日益走向深入,相当程度上弥补了朱光潜著作的不足。大部头的西方美学史多有出现,它们所用材料更为宏富,涉猎人物更为众多,写作方式更为多元。与此同时,国别史、专门史的研究越来越多。它们不是泛泛而论,而是基于对美学文本的全面而精深的把握,有的研究甚至钩沉搜遗,打捞到了连西方学者也甚少关注的美学史料。此类研究,不唯能为中国学者提供参考,亦能给国外学者提供借鉴。
三是立足“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当下美学理论探索。随着经济全球化的程度日深,人类社会愈加成为相互依存的命运共同体。现代化的迅猛进程,使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生态出现了严重问题,美学界对这些关乎人类命运的重大问题进行了学理上的反思,近些年探讨较多的生态美学、环境美学、生活美学,代表了美学界的最新成果。
20世纪90年代以来,生态美学在国内受到关注,国外学界则更多讨论环境美学,都已有众多成果面世。二者不无相关,中外研究者多有往来,相互借鉴,提出了各具原创性的理论体系和观点。比如,曾繁仁先生倡导的生态存在论美学,提出以审美的生存、诗意的栖居、四方游戏、家园意识、场所意识、参与美学、生态崇高、生态批评、生态诗学、绿色阅读、环境想象与生态美育等作为特有的美学范式,激活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固有的生态智慧,并将其作为思想基础进行中外文明的互通。近年渐成热点的生活美学,在致力于发掘中国传统生活美学资源的同时,更关注到了当代人的审美实践,对于如何过上“美好生活”提供了理论储备和观念启发。这些跃动着中国传统智慧的美学思想,对其他文明颇有借鉴价值。
四是中外学术交流日益广泛。受惠于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发展与国际地位的提升,国内学术研究呈现出繁荣之势,中外之间的学术交流日趋普遍,美学领域亦是如此,无疑为文明之间的交流互鉴搭建了良好的平台。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国外美学新著译介到中国,与此同时,大量国内学者的美学著作亦被译成多国文字。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到海外访学,还有越来越多的留学生回国工作,他们即时掌握了国外美学界的前沿与动态,与国外学者保持着良好的互动,加之语言上的优势,能够更好地推动中外学界的学术交流。
国内的学术会议上时能见到国外学者的身影,国外学术会场上也回荡着越来越多中国学者的声音,一个代表性事件就是2010年在北京大学召开的世界美学大会,来自80多个国家的上千名美学研究者参会。本次会议的主题是“美学的多样性”。大家充分认识到,不同的文明有着千姿百态的审美传统和美学观念,承认美学的多样性,“各美其美,美人之美”,平等地展开对话与交流,才能有效地促进美学乃至文化的发展。2013年,中国学者高建平当选为国际美学协会主席,标志着中国美学在世界美学界具有越来越重要的影响。
毋庸讳言,当代中国美学研究还存在很多不足,诸如理论原创性相对不强,对当下的审美实践缺乏足够关照,对文艺作品的阐释能力还显不够等。这就需要学者具备海纳百川的学术视野、直面当下的理论勇气和坚韧不拔的研究精神,在立足本土和传统的基础上,广为借鉴其他文明的美学成果,不仅聚焦西方美学,而且还要投眼印度美学、日本美学、阿拉伯美学、非洲美学……同时,还要关注当下绚丽多彩的审美现象和文艺创作,如近些年喷涌而出的形形色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及都市生活和网络空间不断出现的各种新奇有趣的审美现象,都需要给以理论上的关切。唯其如此,中国美学才能焕发出更为强大的生命力,并为世界美学的发展作出应有的贡献。
(作者:李修建,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