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艺出版社社长曾赛丰是“60后”。他记得小时候上学,肩上除了背书包,时常还要挎铁环,“我们一群同学,利用课余时间就搞滚铁环比赛。有时看谁的铁环滚得快,有时也看谁滚得慢。铁环滚得慢,还不倒,这是需要技术的”。
后来,他在出版社编辑吕苗莉报送的选题《中国民间游戏总汇》中获知,“滚铁环”还有花式技巧。比如说,一个男孩背起另一个男孩往前跑,由被背着的男孩控制铁环的速度和方向,考验两人的协调能力和默契程度。这种玩法,还有个形象的命名——“骑马滚铁环”。
他还了解到,像“滚铁环”这样的民间游戏有2000多种,而且类型丰富、形式多样,大致分为棋牌类、球类、语言文字类、角力类、表演类、跑跳类、手工制作类等。“滚铁环”被划入跑跳类。
“值得发掘,赶紧抢救。”曾赛丰意识到“玩耍的事”并非“小事”。于是,涵盖2000多种民间游戏产生背景、历史沿革、规则玩法、文化内涵等内容的《中国民间游戏总汇》,共八卷本,由湖南文艺出版社推出。1月13日晚,在广州举行的第十三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颁奖盛典现场,这套丛书获得肯定,被评为“优秀民间文艺学术著作”。
这是否是一个契机,让更多的人想起,儿时还玩过滚铁环、跳房子、老鹰捉小鸡、捉迷藏、丢手绢这些游戏?
民间游戏有着丰富的“味道”
大约四年前,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林继富到江苏省泰州市姜堰区溱潼古镇进行学术考察。不经意间,他看见有两位白须老者,坐在一棵古樟树下,下着石子棋,“我看了特别感动,两位老人仿佛处在无人之境。这是一幅美丽的乡村娱乐活动画卷,让我想起了魏晋时期王质进山砍柴,观看两位白须老者下棋的‘烂柯山’故事,瞬间有了‘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真切感受”。
林继富是《中国民间游戏总汇》的总主编。出生、成长在大别山区的他,从小玩着民间传统游戏长大,“夏天村里的孩子在月光下捉迷藏、躲猫猫,放牛的时候抓石子、跳房子,放学路上玩翻花、打纸杯。下石子棋、下军棋都是我喜欢的游戏”。
谈及儿时玩过的游戏,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施爱东也有话要说,“我们小的时候,没有所谓‘必须赢在起跑线上’的说法,没有那么多课外作业,不需要上课外补习班。我们的大部分时间是用来快乐玩耍的”。
春天里放风筝、荡秋千,学校还组织拔河比赛。夏天的活动最丰富,什么捉迷藏、跳绳、跳房、斗石子,玩腻了这个就换那个。男生女生玩的还不一样,男生游戏主要是滚铁环、弹玻璃球、打水枪。秋天里小伙伴们玩跳竹竿、老鹰捉小鸡。他还特别说明,秋天玩的这些游戏不能在夏天玩,因为夏天穿的衣服比较单薄,玩这些游戏容易扯烂衣服,回家是要挨家长打骂的。冬天里就玩摔跤、挤墙角这些体能型游戏,通过体力较量来取暖。
“这些游戏都能给我们带来无穷的快乐,是快乐的源泉。那时候的物质生活并不丰富,但我们的童年依然是快乐的。”施爱东说。
这些民间游戏,在给人以快乐之外,蕴藏着丰富的文化价值。
林继富表示,民间游戏来源于生产活动,游戏中多有模仿生活内容。伙伴之间互相协作、互相监督,共同完成游戏,大家乐在其中。
“每个人在游戏过程中体悟生活,学会动手,学会思考,学会彼此协调,学会在谦让中竞争,学会跟人打交道,学会建立良好的社会关系,培育荣誉感和自豪感,培养道德情操和审美观念。”林继富说。
培养公平公正的规则意识、提升交际合作能力、强化体能和心智机能的训练、塑造健全人格、加强文化认同、促进文化交流,施爱东认为,民间游戏至少有上述六大文化功能。
以“过家家”游戏为例。游戏中扮妈妈的孩子要模拟买菜、做饭、哄小孩、洗衣服等家务活,扮爸爸的孩子则要模拟上班、下班、喝茶、看报等行为。“儿童在游戏过程中并非一味照搬照演,而是无脚本的即兴表演。游戏中既习得了现实的生活文化,又通过‘家庭成员’之间的协商、对话,将童真、童趣、童心充分展现在游戏之中,由此建构起属于自己的世界。”施爱东说。
当民间游戏遭遇电子游戏
“智能手机,游戏的天堂。”此类广告语已经过时。
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不断改变着人们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自然冲击了传统的游戏方式。低头玩手机游戏的场景,在公共场合随处可见。
电子游戏,大致可分为主机游戏、掌机游戏、电脑游戏、街机游戏和手机游戏五个类型。特别是手机游戏,成了不少人的生活“必需品”。民间游戏这个传统的“老古董”,一旦遭遇时尚的风潮,立马显得措手不及。而生活环境的变迁,也让民间游戏渐渐失去了生存的土壤。
在中央民族大学博士、《中国民间游戏总汇·语言文字卷》主编王丹看来,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高层住宅楼房取代平房小院式的传统家居形式,将原本可以在屋里院外跑来跑去的孩子们,束缚在相对狭小的空间内。孩子们可能难以找到适合玩跳皮筋、过家家、踢毽子等游戏的场地。原有的贴近自然、融入自然的游戏场所逐渐被虚拟的电子网络空间所替代。
立足于农耕文明的民间游戏,一时跟不上现代化的节奏和步伐。
“在娱乐效果和快捷方便上,民间游戏完全处于劣势。”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连山表示,以往孩子们玩游戏,风筝是自己糊的,沙包是自己缝的,华美程度自然比不上电子游戏。竞争性强烈的民间游戏,限于人体的天然局限,自然玩不出电子游戏中上天入地、打打杀杀的打斗场面。而且,民间游戏需要场地和伙伴,持续时间受到所有同伴的共同限制。而一部智能手机在手,随时随地都能玩起来。
不过,在陈连山看来,这也是电子游戏的重大缺陷所在,“由于没有限制,人们很容易沉迷电子游戏。加上无良商家恶意操纵,长期玩电子游戏要花费大量金钱。而民间游戏受限于环境条件和身体条件,不可能长时间进行,从而避免了使人沉迷”。
研究显示,在帮助游戏者心理成长上,民间游戏也胜于电子游戏。陈连山说,电子游戏多数时候属于商业行为,商家的投资与利润都要由游戏者买单,这可能会让孩子为了游戏而过早承受经济压力。而民间游戏是非功利的,孩子们在游戏中能体会到身心的自由和快乐。
民间游戏的“好”,又是不可替代的。
林继富也认为,民间游戏的乐趣不仅来源于游戏过程,也来源于游戏玩具的制作。过去受经济发展水平的制约,儿童在游戏活动中所使用的玩具很多都是就地取材,如石头、木头、竹子、泥巴、纸、鸡毛、麻绳、铁丝、棉线等,都可以成为儿童们手中的玩具。制作玩具的过程本身也是一种游戏,往往其乐融融。
“民间游戏实际上是孩子们的社交活动。通过参与游戏,孩子们形成自己的社交群体,彼此友好,互助合作。而电子游戏是虚拟性活动,人机对战对社交而言是没有意义的。即便网络世界的人与人对战,也是虚拟性的,无法构成现实的社交群。”陈连山表示。
且看民间游戏“老树发新枝”
“霓虹闪烁,把一切都掩盖。陌生的背影,让我盼望光彩。谁能够唱起那首古老歌谣,伴着我,给我心中留下最后的洁白。丢啊丢啊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流行歌曲《丢手绢》,将“丢手绢”这一民间游戏进行了一次新的普及。在电子游戏时代,民间游戏也有属于自己的“春天”。
“民间游戏的现代化是必然趋势。”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万建中认为,游戏除了娱乐之外,还表现为竞争意识,能够满足表现和宣泄的欲望,尤其对年轻人来说很有吸引力。商家正是抓住这一点,开发出各种游戏软件。而当大家突然发现传统游戏远离自己时,对儿时游戏的情景就会充满眷恋,因为那时几乎所有的游戏样式都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于是又产生了新的愿望,不想让传统游戏任意地远离我们的生活尤其是儿童的日常生活世界。
民间游戏这棵“老树”也是能“发新枝”的。
曾赛丰发现,一些民间游戏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衍生出新的形态。比如,有些棋牌类游戏在网络空间广受欢迎。有些角力类、表演类游戏,因为竞技性、观赏性比较强,长期在各类体育赛事里占据一席之地。还有些语言类、手工类、跑跳类游戏,和现代教育结合在一起,焕发出新的生机。
“游戏回归现场、回归面对面并非完全没有可能性,问题是需要去尝试、争取和引导。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多是在民间游戏中长大的,这辈人的孩子都不太会玩这些游戏,就希望他们的孙辈能够喜欢。这就是所谓的隔代遗传吧。要实现这一愿望,民间传统游戏进幼儿园、进小学可能是必由之路。”万建中表示。
之所以说民间游戏尚有新的生长空间,是因为它承载着浓浓乡愁和共同记忆,有着纯正的“中国风”,属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难以轻易割舍、轻言放弃。
“网络游戏是深深植根于民间传统游戏之中的。我们需要做的不是反对网络游戏,而是引导乃至规范网络游戏如何扎根中国人生活的土壤,走出一条网络游戏与民间传统游戏有机结合的科学、健康的发展道路。”林继富说。
(本报记者 王国平 本报通讯员 陈漫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