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是万物共同的母亲,她收藏了很多宝物。
迷失
我在森林的梦里迷了路。天已经亮了,云雾缭绕,流水淙淙,森林的早晨是一个还未睡醒的梦。
我在莫尔道嘎国家森林公园环白鹿岛的河边来回走了两趟,我找不到通往观景台或者回宾馆的路。起先,路把我带到了河边,河边有什么?河水流动的声音非常大,发出轰鸣。好像这些水一直吵吵嚷嚷着往前走。这条发源于大兴安岭北部原始密林深处的激流在吵吵什么?路与路之间都相互认识,这条路似乎故意带我来看看原始森林里的河自信和高调的样子。别的地方,尤其是城市里的河都要安静低调很多,有些甚至患上了忧郁症。
第二条路不知道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头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现在整个森林珠光宝气,森林里的每一片叶子都怀抱着一颗宝石。太过沉重的宝石纷纷从叶片上滑落,下面的枝叶伸出无数双手接住。兴安落叶松用松针将这些宝石串起来,好像要做一条项链给大树戴上。我想我应该大声和森林说话,这样才能把森林叫醒,否则太阳一出来,阳光就会把这些宝贝抢走。
可是我不敢大声说话。我说话的声音穿过树木的缝隙到达前面更远的树上,又被弹了回来,好像有另外七八个我躲在不同的大树后面等着跳出来吓唬我。路边的野生红豆已经被比我先到的人采了去,野生蓝莓也过了季。此刻,雨后的森林长满蘑菇,要是平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们装到口袋里拿回家炒炒或者包饺子吃,但是现在,迷路让我心烦意乱。
森林里没有多余的声音。水滴落下的声音像时钟的嘀嗒声。森林会不会感到寂寞?一只不知什么鸟憨厚地叫了两声,声音不卑不亢,音量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人听见,仿佛森林的梦呓。在它面前,我明显是个慌张的闯入者。我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也许离我很近,也可能很远,因为观景台上等着看日出的人们的欢声笑语,不时从云雾里从树梢上飘过来,灌进我的耳朵里,似乎就在我头顶上,但我知道,他们其实离我很远。“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我在这里第一次体会到。
森林里的路小心地绕过每一棵树,有可环抱的大树,也有胳膊粗的小树,这样的细节令我感动。我们走过的每一条路都不会白走,即使在迷路之时。
阿凡达森林
如果人类不去滥伐森林,森林哪里都不会去,森林一直待在自己的故乡。森林用我们不知道的秘密方式组成自己的群落,我管它叫森林社会。在森林社会里,长茎松萝高高地爬在树上,针叶林与阔叶林混交,杜香与红豆越橘伴生,苔藓和地衣难分难舍。森林合理地利用每一寸空间,就好像长着不同面孔不同民族和种族的人和谐地生活在一起。森林的根系是大地最微小的毛细血管,它们牢牢地抓紧泥土,它们扎进大地深处去寻找地下水源。森林的枝干和叶子日夜仰望蓝天并努力把自己举向太阳,森林知道我们不知道的大地和天空的秘密。
到了晚上,这片森林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有长着翅膀的天使从天空降临,在淡青色的苔藓上跳舞,在浅绿色的松萝上荡秋千?会不会有仙女骑着鄂温克人的神鹿来同他们一起玩耍?苔藓是长着花犄角、比狗和绵羊还要温顺的驯鹿的口粮。大兴安岭莫尔道嘎国家森林公园里的这片森林,一直守护着中国最后一个使鹿部落鄂温克人。
北欧的驯鹿正驮着圣诞老人满世界飞,这片森林里的驯鹿在干什么?驯鹿优雅地一下一下地迈着脚步,挂在它们脖子上的鹿铃叮当叮当地响。鄂温克最后一位老酋长玛利亚·索老人也生活在这片森林里。她年近百岁,精神矍铄,肯定是森林给予了她能量。来到这片森林后,我也变得年轻了,我看到每一棵树都比我年长,我觉得我还是个孩子。森林通过吸收天地之气来壮大自己,我们人类不会这个。道家的练气叫修仙,如果真有神仙,那他们就应该住在森林里。
我在鄂温克人的营地见到了大地的血脉。森林遒劲的根部如同老人褶皱皮肤上凸起的血管,它们纵横交错抓紧地面的样子令人动容。一棵树被砍倒,流出的正是大地的血泪。一片长满树木花草的土地是活着的具有生命的土地,而一片被砍倒树木掘起庄稼打下钢筋灌满水泥的土地则早已在万劫不复中痛苦地死去。
森林的根系是琴弦,每一滴河水都弹奏在大地的琴弦上,而整座森林是一部巨大的共鸣箱,多拉吉玛河的音乐日夜不停地演奏。森林和水,它们在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该干的事。
大兴安岭的秋天
如果森林被砍伐殆尽,河流将干涸,绿洲将变成荒漠,人类将陷入困境。美国作家休·豪伊在他的科幻小说《羊毛战记》(原名《WOOL》)里隐喻地描写了人类末世的生存状况,地球像火星表面一样一片荒凉,森林和绿地早已成为神话传说,地面上毒气四处飘荡,最后的人类避居地底,成为永远不见天日的穴居动物。
万幸的是,人类已经意识到了地球将面临的危机。在大兴安岭的林间小道上,秋天已经打开了大地的宝盒,七彩的流韵婉转,耀眼的光华四射,好像大兴安岭正在进行一场合唱比赛,领头儿的白桦喊了一嗓子,所有的白桦都听见了,我看见了它们的应答;通红的兴安桦唱的是独唱,也许是唱错了或者音调太高,憋得满脸通红;杨树要在下一个小节和金色的白桦对唱;兴安岭的优势树种兴安落叶松还没动静,它们在集体等待唱和声部。
大兴安岭太富有了,大兴安岭没有一寸多余的土地,漫山遍野都是树。漫山遍野的树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挤在公路两边好奇地左看右看。以前,公路把森林里的木材运出去,1952年建局的内蒙古大兴安岭重点国有林管理局总共为国家提供了1.7亿立方米木材;而现在,公路把远方的客人迎进来。
大兴安岭莫尔道嘎林业局有中国保存最完好的原始落叶松林和原始樟子松林。森林公园的小火车在这些原始森林中穿梭,头顶是没有一丝云彩的大兴安岭蓝,阳光透过树枝间隙,化为一道道光剑。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在安格林林场,原先的伐木工人早已放下了斧子和油锯,换上统一的制服和西装,搞起了旅游接待。我前几年来的时候他们正摸索着做这件事情,现在他们的森林旅游已经是专业水准,这同样令人感动。
从观景平台下来,太阳突然从云层中露出小半边脸,金色的阳光从天空洒下,万物霎时焕发光彩。怀抱珍宝的森林顷刻变得璀璨夺目,每一片树叶和松针悬挂的宝石中都藏着一道彩虹,每一道彩虹里都镶嵌着整座森林的倒影,好像传说中的三千大千世界。
(作者:谢春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