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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1月05日 星期五

    当地名进入古诗

    作者:彭程 《光明日报》( 2018年01月05日 13版)

        绍兴沈园因陆游的诗《沈园二首》而闻名。图为沈园中陆游与唐琬的塑像。

        图为《钗头凤》碑

        古凉州是丝绸之路的重镇、河西走廊的门户,曾出现在众多诗词中,甚至“凉州词”在唐代成为专门的曲调。

        一个个原本抽象单调的地名,因为进入诗歌变得具体而生动,有了色彩、声音和气息。这些地名融入诗歌,存储着丰富的人文地理信息,记载着鲜活的时代生活内容,隐含着沧桑的中国历史变迁,寄寓着个人的道德力量和价值指向,彰显着民族的文化气质和精神风度。

        一处地名,当然是一个名词。

        但这仅仅是在开始的时候。如果你深入进去,知晓了它的前世今生,来路去处,可能就不会这样想了。你会发现它拥有更为丰富的词性。尤其当它被嵌入了古诗词,被一再地吟咏。

        此刻我坐在窗下书桌旁,面向南方。二十层的高处,视野中少有遮挡。秋日澄澈的天空片云不存,纯粹的蔚蓝色一直延伸向天际。朝向是一种天然的提示,为想象力的驱驰提供了区域。意识沿着几乎径直的方向奔跑,远远超过高铁的速度,甚至不限于光的速度,是刘勰《文心雕龙·神思》里“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的速度,是佛家教义中“一时顿现”的速度,乍一起念,刹那之间,便锁定了一个巨大的目标,一千公里外中国腹地的大都会,江城武汉。

        武汉。扼南北之枢纽,据东西之要津,因而自古便被称为“九省通衢”。自古,诗人骚客便竞相状写它的万千气象,其中尤以吟诵黄鹤楼为多。流传最广的,当属唐代崔颢的《黄鹤楼》了。这样的句子不会有人感到陌生:“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蹲踞蛇山之巅,近两千年间,黄鹤楼屹立成了江城的地标,一任大江奔流,岁月递嬗。

        但实际上,有关这座“天下江山第一楼”的出色诗句还有很多。“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银涛远带岷峨雪,烟渚高连巫峡云”(王十朋);“千帆雨色当窗过,万里江山动地来”(吴国伦);“鄂渚地形浮浪动,汉阳山色渡江青”(陈恭尹)……长江穿越三镇向远方流泻,这样的句子溅落在多个朝代的诗词册页上,水汽氤氲。

        且让想象也随着江水的流向一路向东,瞬间便会抵达南京。大江的下游,水量更为丰沛,诗篇也愈发繁多。“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谢朓);“碧宇楼台满,青山龙虎盘”(李白);“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王安石)……六朝古都,天下名邦,其美不可方物。但一座城市亦如一场人生,悲欣交集,盛衰相继。兵燹频仍,王朝更迭,禾黍之伤,兴亡之怨,仿佛黯黯烟云,笼罩在石头城上。“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李白);“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韦庄);“歌舞尊前,繁华镜里,暗换青青发。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萨都剌)……

        然后不妨再来一次小幅度的偏移,目标在东南方向,三百公里。杭州,古称钱塘、临安、余杭。名字不同,不变的是天堂和仙境的美誉。且不再追古抚今,只将它的美好约略端详。索性也就援引几句,而把更大的空间交付给想象:“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凤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柳永)。就在前年,三秋桂子飘香、十里荷花绽放之际,一次美轮美奂的盛大峰会,云集了多国政要,恍若鲜花着锦,让曾经的繁华相形见绌。

        经过这些古诗词的点化,一个地名分明超越名词的简单指代功能,而具有了更为丰富的意涵。你能看到它的姿态趋向,是属于动词的;看到它的样貌色泽,是属于形容词的;而这些地方在我们心中引发的向往、赞叹、感伤等种种情绪,不用说又涂抹上了叹词的属性。伴随着词性的不断叠加,也是它自身的渐次袒露。吟哦之间,意味无穷。

        每个人都会有与世界交往关联的方式。经由某种机缘,他进入了一条个性化的道路,并由此走向自己的情感、知识乃至信仰。释迦拈花,达摩面壁,牛顿望见落下的苹果发现了万有引力,阿基米德在澡盆里悟出了浮力定律。

        想到列举这些响亮的名字只是为了引出自己的一点感悟,我不免有一些难为情。但道理的确是相通的,因而也是可以比况的。身为一名汉语之美的欣赏和追逐者,过往千百载中的古典诗词,成了我几十年来不废吟诵的对象,念兹在兹的牵挂,习惯成自然的功课。这些被精心提炼和蒸馏过的语言,仿佛经历了千年雨露阳光滋润的甘美果实,自时间的深窖中,散发出浓郁的馨香。我心甘情愿地耽溺其中,心旌摇曳,心醉神迷。

        恰如恋爱的开始,总是易于被意中人举手投足、衣香鬓影间呈现出的美所迷醉,讲究对仗平仄、宜于吟诵的字句,也许是古诗词最早吸引你的地方,但随着沉浸程度的加深,你会越来越了解什么是得鱼忘筌——那些深藏在文字间的既辽阔又深邃、既华丽又质朴、既真率又幽曲、既明朗又微妙的东西,足以构成一个广大的宇宙。

        “乘着歌声的翅膀,亲爱的随我前往,去到那恒河的岸边”。德国诗人海涅的诗句,因为大音乐家门德尔松的谱曲,而传遍世界。一条远在印度次大陆上的想象中的河流,托举起了整首诗歌如梦如幻的意境,舒缓温柔,优雅恬静。

        这样的河流也在我们身边。在更早的时间,早到诗经的年代,流淌在更为遥远的东方,古老华夏的腹地。它褪去梦幻的色彩,素颜朝天,更加真切确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诗经·卫风·河广》)。面目模糊不清的先人们在吟诵。一条大河波浪宽,但用一捆芦苇做成小船,就能横渡过去。

        怎么看这一句诗,都像是一个隐喻。无论是精短的绝句律诗,还是稍长些的乐府歌行,总归是有限的文字体量,仿佛轻舟一叶。它虽然小,却能够掠过浩淼的水面,抵达遥远的对岸。

        诗歌的小舟穿越的这一道河面,有着一个阔大的名称:世界和人生。

        波光潋滟,浪涛滚滚。一代代心灵中的喜悦和伤悲,梦想与幻灭,引吭高歌或低吟浅唱,流淌成一条情感的河流。每一个漩涡,每一道湍流,每一簇浪花,甚至每一滴水珠,都有着心绪的投影,情感的折光。只有语言能够驾驭它们,而诗是语言的最高形式。经过捕捉和辨认,提炼和浓缩,它们被聚拢在诗句里,仿佛香料被收藏在瓶子里。

        诗是语言的最高形式。简约精练的文字里,却有着令人眩晕的宽广和幽深。

        在我个人的经验中,面对地图时,也总是古诗词最能够以生动的姿态呈现的时刻。

        读地图的爱好,从少年时固定下来,持续至今。目光摩挲过一个个地名,旁边那些或大或小的圆圈或圆点,在幻觉中次第打开。仿佛是岩溶地带大山峭壁之上的洞穴,外部看去并不大,一旦进入,却会发现溶洞宽阔,石笋奇诡,暗河幽深。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地名下,也藏匿着自然、历史、传说、民俗……一个物质和精神的丰富浩大的谱系。而与这种感觉几乎同步,此时耳畔也总是会响起古诗词铿锵或婉转的音调,在眼前幻化成为一幅幅画面。

        譬如此刻,目光所及之处,是甘肃武威,位于雄鸡模样的版图的背脊。丝绸之路的重镇,河西走廊的门户。汉武帝派骠骑大将军霍去病远征河西,大破匈奴,为彰显大汉的“武功军威”而命名此地。不过在漫长岁月中,它更为人知的名字是凉州。凉州,地名二字中已经有了凛冽的寒意,入诗,更是漫溢出边地的荒凉,戍人的哀愁。甚至“凉州词”在唐代成为专门的曲调,很多诗人依调填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坐看今夜关山月,思杀边城游侠儿”(孟浩然);“白石黄沙古战场,边风吹冷旅人裳”(王作枢)……从汉唐到明清,一片愁云惨雾,飘荡舒卷在西北大漠戈壁之上。

        不过这种种负性情绪很可能被夸大了。献愁供恨,本来就是传统文人的拿手戏。真实的生活并没有那样可怕,只要真正走进了它的深处,就会领悟到“生活在别处”。这里有迷人的边地风景:“山开地关结雄州,万派寒泉日夜流”(沈翔),“草肥秋声嘶蕃马,雾遍山原拥牧羊”(张绍美);这样的背景下展开了火热的生活:“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温子升),“市廛人语殊方杂,道路车声百货稠”(沈翔)。市场繁华,物品丰饶,交织着四面八方的口音,穿梭着不同民族的身影。

        葡萄酒香,弥漫了这里千百年的天空。原产西域的葡萄,被汉使张骞经丝绸之路引入中原,第一站就是凉州,因此这里酿制的葡萄酒久负盛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唐代诗人王翰品尝到的那一缕醇香,一直传递到了明代诗人张桓的笔下,可谓是回甘悠长:“垆头酒熟葡萄香,马足春深苜蓿长”。

        这里更是一片歌舞的土地:“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岑参),“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杜牧)。盛大而普及。“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岑参)。这里的少数民族孩童,自幼受到音乐熏陶,稍稍长大,肢体动作也便有了特别的韵律:“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元稹)。

        因为这些诗句,一个原本抽象单调的地名变得具体而生动,有了色彩、声音和气息。一行诗句便是一条通道,让我得以穿越时光的漫漫长廊,进入彼时的天空和大地,道路和庭院,欣赏四时风光,八方习俗。

        如果一个地方是一只瓷器,诗词便是表面上闪亮的釉彩;是一株苍劲虬曲的古藤,诗词便是纷披摇曳的枝叶;是一个窗口,诗词便是自里向外望见的天光云影,四时变幻,任意舒卷。

        这不过是辽阔版图上的一个点。广袤的大地上,有无数个这样的点,仿佛天幕上繁密的星辰。不同的点连接成线,众多的线又交织成面,于是在想象的天空里,星汉灿烂。

        做一次连接起几个地点的旅行吧。此刻我目光正对着雄鸡地图上中间偏右的一点,开封,河南省的重要城市,曾经的古都。让想象的脚步自此处迈动,由东向西,踏上古中国坚实饱满的腹部。

        老丘,大梁,陈留,东京,汴梁,汴京……历史漫长,给这里留下众多名称。“高楼歌舞三千户,夹道烟花十二衢”(何景明),八个朝代的都城,《清明上河图》和《东京梦华录》里的世界,享有“一苏二杭三汴州”的美誉。始建于北宋的开宝寺塔,俗称铁塔,是这座城市的标志:“隋堤烟柳翠如织,铁塔摩空数千尺”(于谦)。那时登上铁塔,会看到一条大河流淌。汴河,隋唐大运河的一段,当时最重要的漕运通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白居易)。以河流为纽带,中原的朴厚,连接了江南的灵秀。金元以降,汴河深埋于地下,就像这座城市的繁华,被封藏于记忆中。

        继续西行,洛阳在洛河边迎候。自高宗起,它做过唐王朝五十年的都城,故有东都之称。“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刘禹锡)。洛阳牡丹,原来那时就已经闻名天下。通都大邑,从来都是野心竞逐之地,因此“古来名与利,俱在洛阳城”(于邺)。而富丽豪奢,即便登峰造极,最终也不免灰飞烟灭。君不见西晋豪富石崇的金谷园里,“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杜牧)。吊古未免伤怀,那就不如欣赏日常的风景,体味朴素的人间情感吧。“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李白);“洛阳三月花如锦,多少工夫织得成”(刘克庄)。大自然的声色之美,足以娱情遣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王湾),“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张籍)。乡思乡情,最能慰藉一颗羁旅中的诗心。

        这一段目光的旅程,且歇止于西安,八百里秦川的中心。它的古称是长安,大唐帝国的中枢,几个世纪间的世界第一都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众夷归化、万邦来朝之地,什么样的想象力,才能够担当起对这座伟大之城的勾勒?如果它是一幅巨型画卷,一首诗便是一道笔画,一抹彩色,参与了对它的描画。且只听听有唐一代诗人们的吟诵:“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李商隐),“长安渭桥路,行客别时心”(綦毋潜),“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贾岛),“长安大道连狭邪,青牛白马七香车”(卢照邻),“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杜牧),“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道离别”(刘禹锡)……从初唐到盛唐,复由中唐到晚唐,一辈辈人们写下的诗句层层叠叠,仿佛远处终南山上的白云青蔼,与这座城市相望相映。

        诗句是时代的笺注,阐释着生活的广阔的内容。字里行间,五味杂陈。有世相百态,有历史云烟,有心底沟壑,有眼前峰峦。王朝命运,人生遭际,相逢与别离,得意与失意,戍边将士的思念,留守妇女的哀怨。它们纠结缠绕,音律从高亢到凄凉,涵盖了宫商角徵羽,弥漫于东西南北中。

        一首古诗,仿佛一部手机里的芯片,体积微小,却有着巨大的内存。

        呼应着存在于万物之间的神秘关联,精神能够寻找到自己的对应物,地点便是体现者之一。向往某一个地方,反映出的其实是一个人的情感维度和美学嗜好。总有一些地方,最能够与处于某个生命时段的你,产生同频共振。时间和空间的共谋,孕育出了某一类文化的气质,精神的风度。

        而诗句,这时便扮演了有力的证人角色。

        青春时代,梦想的栖息地是江南吴越。长江之南,古运河两岸,苏锡常狭长地带,杭嘉湖平原周遭,一连串地名仿佛珍珠一样,被唐诗宋词里的句子擦拭得晶亮。江南好,黛瓦粉墙,水弄深巷,桨声欸乃,丹桂飘香。感官的筵席一场场排开,声音和色彩交融无间:“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杜荀鹤);“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韦庄);“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皇甫松)……韦庄笔下当垆卖酒的美丽少妇,前身该是南朝乐府《西州曲》的采莲女子,“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以诗为舟楫,我划入了那一片湖面。在苇荡、乌桕和桑树之间,波光潋滟,莲叶田田。

        时光悄然流逝。从某一时刻起,浪漫绮丽的少年轻愁遁隐了,内心开始向往北地的雄浑和寥廓,苍凉和悲怆。“为嫌诗少幽燕气,故向冰天跃马行”,清代黄仲则这句诗,成为一种新的美学召唤。想到曾经迷恋山温水软、儿女呢喃,不免感到了一阵羞赧。向北,向西,一种迥异的境界在面前展开,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李白),是“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王昌龄),是“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高适),是“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李颀),是“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楼寒,梦长安”(牛峤),是“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范仲淹)……

        就这样,经由诗句的陶冶,一处地点便不再是单纯的外在客体,而内化为精神世界的某个元件;它又仿佛是一帖试纸,能够检测出灵魂中存在着什么样的元素。

        时光和阅历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同样也会改写内心。今天,大漠孤烟和小桥流水,西北腰鼓和江南丝竹,已经被悉数存放在我的审美收藏夹内,融融泄泄,不分轩轾。大千世界的复杂性,美的不同风格和范式,被我同样地凝视和品赏,内化成为一幅经纬交织、花纹斑斓的彩色织锦。

        爱默生说过:诗人是为万物重新命名者。

        有一些地方,虽然早已经地老天荒地存在着,但长时间里都只是一种物质形态的面貌,枯燥粗糙。只有在经过文人墨客的描绘后,才变得具有精神性。诗文也是一种加持,为地名灌注了灵动的气质。仿佛出色的匠人手里捏出的泥人,被吹拂进了生命的气息,活灵活现。于是一切大为不同。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辛弃疾)。郁孤台,僻远闭塞的赣州古城墙上的一处亭台,因为南宋诗人辛弃疾这首《菩萨蛮》,而得以广为人知。金兵南下烧杀劫掠,沦陷区百姓生灵涂炭,激发了诗人报国杀敌的炽热激情。这一腔热血,同样在挚友陆游的血脉中激荡:“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瓜洲渡口,散国关隘,当年抗击金兵的前线;而今日“报国欲死无战场”,恢复中原几成空想,思之如何不郁愤泣血?情感沉郁,气韵浑厚,千年后仍然让人震撼。

        多情未必非豪杰。浴血疆场的勇士,同样也能深情款款。沈园,绍兴的一处私家园林,江南众多园林中的一座,却因为陆游与唐琬的一段凄艳悱恻的爱情,而变得与众不同。情深意笃的伉俪,因为陆游母亲的干预,被迫劳燕分飞,内心郁积了永久的疼痛。暮年的陆游旧地重游,触景生情,写下七言绝句《沈园二首》:“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至情至性,天地可鉴。不妨说,在《沈园二首》之前,沈园并不存在;有了《沈园二首》,沈园与日月同光。

        个体命途的侘傺,有时却也促成了正向的收获。贬谪无疑是一种惩罚,但一些俊杰之士却用他们的事功和著述,照亮了黯淡的岁月,也让履迹所至之处,一些原本生疏的地名,自此熠熠生光。这方面,苏东坡无疑最为人称道。他一生三次被贬,流寓京外长达十年,且一次比一次走得远,由长江之畔的黄州,到南海之滨的惠州,再到海南孤岛上的儋州。因而他在词作中自嘲“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三个地方,当时都是偏远小城,是东坡的道德文章,使它们名闻天下。在黄州,他写下前后《赤壁赋》等多篇佳作,彪炳文学史册;在惠州,他致力改善民生,肃军政,减税赋,除水患,“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江逢辰);在儋州,他“设帐授徒”“敷扬文教”,致力于传播中原文化,被后人赞誉为“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李白)。诗句穿越岁月传诵至今,而曾经炙手可热的权势财富,早已灰飞烟灭。在价值的天平上,它们一边是泰山,一边是鸿毛。

        古诗词中,不少地名寄寓了道德的力量,价值的指向,对作者是自勉自励,更向读者标举了立身处世的姿态。

        暂且收拢目光,只向水边泽畔,寻觅有关的诗句。汨罗江,屈原于此怀石自沉。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只能赴身清流,以身殉国。“一掬灵均泪,千年湘水文”(孟郊),“独余湘水上,千载闻离骚”(刘长卿)。后世文人的景仰凭吊,也如同江水一样奔流不竭。北海,今天的贝加尔湖,苏武被匈奴扣留,远放此地牧羊十九载。“牧羊边地苦,落日归心绝。渴饮月窟冰,饥餐天上雪”(李白)。饱受冻馁之患,始终心怀故国。威武不屈,日月可鉴。

        古诗词中,还时常借助自然形胜,提供一种启示。这样的地名,有关气度和胸怀,视野和境界。

        这一次,不妨将目光改换方向,自滔滔滚滚,移向莽莽苍苍。大山无语,峰峦悄然,把深沉的蕴涵,留给那些睿智的灵魂,来破译和解读。《望岳》是杜甫登临泰山的憬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高。”气魄决定格局,自然和精神的绝美风景,都只向阔大的胸襟敞开。《题西林壁》是苏轼游览庐山的发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主观与客观,整体和局部,在韵脚的停歇处,思辨开始起步。感性上升为智性,形象转化为哲理,倚仗的是深刻的功夫修为。

        当一些地名被再三引用,被反复言说,它就上升为一种意象,具备了符号的功能。

        阳关象征了离别,北邙寓意着死亡。巫山隐喻了男欢女爱,陇头意味着流离失所。蓬莱是来世的向往,昆仑是仙界的居所。碣石摹写北地的萧瑟荒寒,潇湘渲染南国的凄凉悲怨。金谷园是奢靡的狂欢,乌衣巷是繁华的落幕。陌上婉转地言说儿女情长,垓下明确地感慨英雄气短。首阳山,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于此隐居,喻示着操守高洁。烂柯山,樵夫看童子下棋,一局未终斧柄已烂,比况了沧桑巨变。

        在这样的场合,对这些地名的理解程度,又直接取决于阅读者精神文化的蕴积。没有对母语的热爱,缺乏对历史和传统的沉浸,就难以窥见字面背后的精微和玄奥,难以感知到那些不尽之意,言外之旨,声音中的声音,味道里的味道。

        古诗词是一棵大树,根系深扎在过去,纷披的枝叶却一直伸展到今天。它永远处于生长中。

        在它的荫庇下,是一种日常而恒久的生活,是这种生活的不停歇的循环再现,仿佛一年一度,大地上回黄转绿,春华秋实。今天生活的每一种状态,人们情感的每一次波动,大自然的每一幅表情,都可以从丰富浩瀚的古代诗歌中,获得印证,找见共鸣,听到回声。

        认识到这一点,便会从眼前望到遥远,自此刻看见过去。今天和昨天之间,被一条无形而坚韧的纽带牢固地绾结。时光流转,世事移易,不过有些根本性的东西却是亘古不变的,那就是人情人性。写字楼里两情相悦的青年男女,四目相对时,眼神里闪动的,分明是《诗经》里桑中淇上的炽热;机场海关入口处,送多年故交远赴域外,想到去去经年,或许竟是参商不再,也难免会念及唐诗里的渭城相送,无声细雨打湿了客栈。

        “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谢灵运)古诗词以历时性的方式,展现了共时性的内容。一首首诗词,正是一个个的接引者,引领读者步入人生与社会的广阔庭院,在今与昔、恒常与变易的对话中,加深对于世界和生活的理解。

        仔细盯着地图上的一个个地名,时间久了,那些圆圈圆点就会幻化成一个个泉眼。想象一番,那些被以不同音调吟诵的诗句,岂不正仿佛泉水的汩汩滔滔之声?

        泉水不竭地涌流,诗歌也一代代地传诵。

        吟唱着山河苍茫,岁月沧桑,生命浩荡。

        (作者:彭程,系本报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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