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贵思其一

    【映画心语】

    从艺术的观点看，万物都是各种抽象关系相互聚合的结果。“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美始终处在抽象的关系中。

    欣赏者一般只去审视那是什么物，而不知道艺术家真正关心的是物象间内在关系的形成和关系本身的美学意义及精神境界。

    美是有生命的，生命永远处于运动的状态中。从中国传统哲学的角度看，时间的刹那，即使看上去静止的物体，其内在也是动态的。呈静者静动之象，并非不动。其动态是平衡的，结构的秩序、空间的转换、阴阳的化生，总是无比丰富、新鲜，永远变化莫测。艺术家只有从抽象的角度认识、捕捉物象的内在运行关系，才能抓住生命的活力。

    在艺术的世界，有阴有阳，有气有韵，常常是阴阳气韵生万物。艺术家作画的过程，就是阴阳气韵化生万物巧夺天工的过程。其间主观、客观、画面三者相互影响，相互演进，万物的界限和差异在交融和贯通中消失，呈现出抽象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实际是诸物象彼此的共性和总象。艺术的创造，就是面对共性创造个性，个性生于共性中，别象生于总象里。

    真正的艺术家，不管万物有多么不同，总能找到它们之间的相似性。这种能力是艺术家不可缺少的创造才能，它打通了事物之间的界限，视万物齐同。

    看塞尚，把树木、山峦、苹果、人体都视为相同意义曲线的构成，他找到了万物之间抽象的相似性，在他眼里这些没有大小、主次之别，一切成为抽象运动关系的再现，致使他的艺术进入永恒，开启了西方现代艺术的新航道。

    观郭熙《早春图》，树木、山峦、瀑布……均像一团蒸气，升腾着、翻滚着，自身永恒运动着，从中生化出具体景象，高低、上下、前后，相互转化，相互渗透而幻化为一。

    故中国画讲“画贵思其一”。“一”就是万物千变万化的共性和总象，它消除了万物表象的差异性，而直达万物内部抽象关系的本质，此绘画变通之大法。

    从中我们就会明白，石涛“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的论述，重在澄怀观道。“一画”之道贵在思其万物混沌的共性和总象。

    当然，艺术并非哲学。但从古画论中可以看到艺术联通哲学，隐含哲学，又深受哲学之影响。读《石涛画语录》，就会明白古人如何领会绘画艺术之真意，重在坐忘境界中，领悟“一画”之道。

    “一画”之道即画理。亿万万笔墨，收尽鸿蒙，无不始于此，又终于此。以一治万，以万治一，已成为中国画千百年来守一、归一的变通古今之大法。为此，石涛在他画语录中特别提出“蒙养”。

    “蒙”，混沌的状态，万物无分别。“蒙”者，物之稚也。“蒙”境，坐忘也。石涛呼唤艺术家们以“养”表现“蒙”，以“养”回归“蒙”。回归“蒙”，即回归童心，返璞归真。回归童蒙人生的初始，去掉分别心，忘却荣辱与得失，超越自我，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的心境。

    故中国画落笔之前，需精思其“蒙”，精思其“一”，走入物我两忘的抽象境地，领悟万物混沌中的共性和总象，如此方能下笔有神，笔墨技法自成天蒙，让中国传统艺术走向生命精神永恒的境界。

    （作者：刘巨德，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