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报告文学连载】
永远的“班主任”
“黄老师太累了,他只是睡着了。”每天,离开地质宫五楼,当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乔中坤仍会下意识地回望一眼,507办公室的灯是不是亮着,那个头戴鸭舌帽的胖老头会不会从里面走出来……
这个高高个子、斯斯文文的男生,开始慢慢去接受一个残忍的现实:黄老师是真的永远离开了。
4年前的9月,乔中坤揣着专业第二名的保研成绩单,忐忑地敲开了黄大年办公室的门。
终于要面见心中的偶像了。早在读本科时,黄老师给新生上的第一堂专业公开课就让乔中坤折服了。
“你好,中坤,请坐。”没想到,黄老师直接从办公桌边起身走过来,招呼他坐在沙发上,还为他倒了一杯水。
面试的机会实在宝贵,这个从农村考出来的孩子攥着成绩单,不知说什么好。瞧出他的紧张,黄大年主动给他讲起了自己的求学史和在国外工作的经历。然后,等到气氛轻松了,他才问起他的家庭情况、学习兴趣、业余爱好、理想规划,等等。
整整一下午,乔中坤感觉黄老师就像家中长辈,已经非常细致周到地为他把未来的发展都考虑到了。最后,黄大年握了握他的手,微笑着说:“中坤,欢迎加入我们的团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跟我做科研的日子会很苦很累,但一定很值得。”
很快,乔中坤就理解了什么是“很苦很累”。也理解了师哥师姐为什么打趣地说黄老师是典型的“一丝不苟的处女座”。
黄老师的笔记本电脑上,给每个学生都建了学习笔记和读书报告文件夹。不出差的时候,他会到实验室,挨个询问每个人近期学了什么、想了什么、遇到什么困难。出差了,他就在机场、车站和开会间隙通过邮件查改作业,或者开视频会议在线答疑。
写一份研究报告,每个文字、每个标点,黄老师都要反复琢磨、逐个推敲;做一个PPT,从配图到解说,他也要精心指点,出差途中想到什么也会立刻发来。
有一次,有学生把一个科学术语的大小写弄错了,黄老师提出要修改,那个学生嘟囔了句“其实业内人士都能明白”,结果黄大年严厉地批评道:“大小写区别很大,会导致多重理解,科学容不得半点儿马虎,更不能有丝毫懒惰。”
对团队师生的论文,黄大年也非常上心。他亲自指导、逐字修改,但拒绝署名,“要记住,做科研绝不是写写文章。要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
有老师劝他,带学生差不多就行了,用不着管那么细。可他却认真地说:“我们的国家,太需要人才。现在多用点儿心,他们中就有可能出大师。”
在很多人看来,做科研可以出成果,带学生那是捎带手,可是黄大年心中,教师是他最看重的身份,因为他始终忘不了,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那一段段胜似亲人的师恩。
初中时,由于父母被下放,黄大年被送到一所乡村“五七”中学寄读,半年才能见一次父母。学校里有很多优秀教师,多数是身体情况不佳的知识分子,他们清瘦、认真,尽心尽力地传授知识,温和儒雅地对待学生,像极了他的父母。
黄大年曾回忆说:“在这段经历中,我无意中接触到了中国式教父的形象。他们在求索知识的道路上坚毅、刻苦、顽强和清贫的品格深深地影响着我们。”
1978年2月下旬,经过4天3夜的长途跋涉,黄大年抵达长春火车站后,大老远就看见了举牌接站的老师。一位个头不高的老师一边关切地问他脚有没有因长途坐车而浮肿,一边帮他扛起行李一路送到学生宿舍。
这个从炎热的南方来到东北的青年,被老师们的热情包裹着。看到他没有棉裤,老师就连夜缝制;看到他基础薄弱,老师又帮他补课。在师生情谊的温暖中,他作为一个下放知识分子的后代感受着被尊重的快乐,也向往着“为人师者”的崇高。
后来,人在异乡,他的英国导师也曾专程开车来实验室接他,邀请他一起回家过圣诞节。那些暖融融的点滴经历,不仅让黄大年感念了大半生,也让他深深意识到,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应该是专业领域的领跑者,更要做学生成才的陪伴者。
2010年8月的一天,黄忠民来找他,语气有些迟疑,试探着问道:“大年,咱们学院想设置‘李四光’本科实验班,想邀请一些大专家担任班主任……”
“没问题,我愿意。”黄忠民心头一热,他没想到“已经把一分钟掰成几瓣用”的黄老师没有丝毫推诿,立马就应了下来。
新学期开学,“李四光班”的教室里先后爆出两次欢呼声。第一次,是黄大年神采奕奕、满面笑容地走上讲台,同学们被他“不凡的气度”彻底征服。第二次,是黄大年宣布为全班二十四名同学每人发放一台笔记本电脑。黄大年说:“要想探索前沿的科学,首先要掌握先进的手段。”
为了让学生们开阔眼界,他帮助他们订阅期刊,送他们出国参加一些国际会议,回来后有一些支出不可以报销,他当场就把票据撕掉了,然后自己掏钱补给学生。
黄大年的办公桌旁有两张椅子,两台电脑。倒不是因为“阔绰”,而是专门为学生准备的。学生来了,就坐在黄大年身旁,一人一台电脑,讨论清晰高效。有时,他碰见学生们有公式和计算方面的难题,就随手拉张椅子,手把手教起来。
每次,当他为学生讲完一道题、推导完一条公式,他常会对他们说:“你们的竞争对手在外面,要以国外一流高校的学生为榜样,追赶强者并超越他们。”
学生们常常觉得,黄老师是天底下最忙的老师。可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觉得黄老师好像就在身边。
傍晚时分,如果走廊里传来又急又重的脚步声,学生们就知道,黄老师来了。他会一间一间屋子走过去,挨个询问大家吃没吃晚饭、有没有问题。
“绝不能亏待了这帮孩子,绝不能耽误了这拨人才。”这句话,黄大年常挂在嘴边。
地质宫顶楼冬冷夏热,黄大年给每个实验室配备了电暖气、电风扇,到了暑期就让妻子张艳给学生们煮绿豆汤,用大锅盛着送过来,入了冬又让张艳包饺子给孩子们吃;雾霾天,他给学生们买口罩,还教给大家正确的佩戴方法;怕孩子们想家,他几乎每个节日都让学生去家里吃饭,油烟过敏的他还亲自下厨做油焖大虾;出国时,他会带着两个空箱子专门给学生买礼物;接学术电话时会开着免提让学生们一起听;学生毕业回来看他,他也要请吃饭,问学业长进;谁没有对象,他也要操心,恨不得帮别人规划一辈子……
2014年的国庆节,黄大年又带同学们去净月潭徒步。风拂杨柳,碧波云影,醉人心神。黄大年背着相机,健步走在前面,一会儿给大家照相,一会儿又和男生赛跑。
他发现张代磊、张冲和周帅三个人默不作声地跟在大家后面,就悄悄来到他们身边,轻声对他们说:“是在为读博士的学费发愁吗?如果手头不够,先别向父母开口,我这边给你们垫上。”
第二天,王郁涵单独交给三个学生每人1万块钱,说是从学科经费里节省出来的。第二年的学费也是这么解决的。后来,同学们申请了国家助学金,补齐了这些费用。直到黄大年去世,他们才知道,当年学费都是黄老师用自己的工资给他们垫付的。
黄大年发自内心地爱学生,一有时间就想和他们在一起。
2016年4月,为了给学生做报告,他从长春辗转北京、南宁出差,插空赶回长春做了报告,当天又赶回京。回长春待了几天,复去天津,第二天又回来给学生做报告,马上又赶赴河南……黄老师就像一部永不停歇的马达。
学生们也爱他。可是黄老师越来越忙,大家多想和他多待一会儿,一起吃吃饭说说话啊!
2016年9月8日,学生们买了蛋糕、水果,跑到黄老师家,同老师和师母一起庆祝教师节。
学生们联名写了一张贺卡,被黄老师摆放在书柜中最显眼的地方。大家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黄老师,在别人眼中,您是位儒雅而又有风度的大学教授、健谈而不失风趣的闻名学者、博学多识精益求精的科学大家。而在我们眼中,您更是传道授业、解疑释惑的严师慈父,幽默风趣、推心置腹的忘年之交,多才多艺、帅气爽朗的吉大“欧巴”。老师您辛苦了!
谁也没想到,那是黄老师度过的最后一个教师节。
12月5日,黄大年住院前最后一次出差回来,照旧先回了办公室。
和往常一样,同学们都到他办公室门前排队问问题。排到王泰涵时,已是晚上9时多了,他探头一看,黄老师靠在椅子上,神态疲惫,就说:“老师您回家休息吧,我明天再问。”可黄大年拍了拍旁边的椅子:“没事,来吧。”
一个多小时后,4个问题解答了两个,黄大年说:“剩下那两个我再思考一下。你吃饭了吗?我请你吃饭吧。”王泰涵才意识到,从机场赶回来的黄老师还没有吃晚饭。
黄老师入院的第二天,点名让王泰涵过去。一进病房,打了一天点滴的他就从床上坐起来,招呼王泰涵挨着床边坐下。
“我这两天一直思考你提出的后两个问题,现在就在这儿给你讲讲。”边写边讲的黄老师手腕里还埋着针管,胳膊也有些颤抖,不停地喘着粗气。
王泰涵眼眶发热,赶紧低下头做笔记。黄老师陆陆续续讲了40分钟,他一字不落地都记在了本上。过了一会儿,黄老师不说话了,王泰涵再抬头,才发现老师睡着了。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敬爱的黄老师啊,您已经累成这样了,惦记的还是我们的学业……”
7年间,在黄大年指导的研究生中,共有14人获得省部级奖励,8人获得国家奖学金,3人获得“李四光奖”。在给学生设计研究方向时,他总是考虑每个人的兴趣爱好和发展前途,并与国家需求紧密结合起来。每个学生都像一块璞玉,被黄大年发掘着、打磨着。
他发现侯振隆喜欢推导公式,就给他买些专业书籍;他鼓励周文月学好英语,建议她多看英文电影;他要了张代磊在线申请的账号和密码,对赴外交流提交的各种材料反复确认,录取结果公布了,他第一时间告诉张代磊,又叮嘱研究细节……
6月的吉林大学校园,有一年中最美的风景,这是黄大年最开心的时候,每年学生们毕业答辩后,他都要背上相机,拉着他们到处拍照。
今天,乔中坤穿着笔挺的西装,又一次来到507办公室,坐在沙发上与黄大年的遗像合了一张影。对着照片上微笑着的黄老师,他捧着毕业论文,哽咽着念了摘要,又念了致谢词:
……
茶思屋通告栏里贴满了与您的合影,每天路过时我都会驻足停留,回忆您的点点滴滴;
课桌上摆放着您帅气的照片,仿佛您就在我的身旁,督促着我勇往直前;
无数个夜里梦到您,梦中的您还是那样温暖慈祥,梦醒后泪水湿透被角……
现在,黄老师不在了。他只记录了他们的青涩,却没能见证他们的成熟……
学生们去实验室学习的时间比以前更早了,晚上回宿舍的时间也更晚了,就连周末休息也是全员到齐。很多学生记得黄老师说“做什么就要有什么的样子”,按照他教的样子擦桌子、整理资料。
王郁涵每星期都会修剪黄老师办公室中的绿植。她记得黄老师偶尔看到哪片叶子枯了,都会不开心,他说花长得不好,不是花的问题,是养花的人没用心;事情做得不够好,同样是因为做事的人没有做到全心投入……
原本以为黄老师走了,大家就散了,可是没想到,大家都决心要完成黄老师未竟的事业。
“等你们学成,再汇聚起来,就是未来中国科技的生力军。”黄大年曾结合每个人的专业特长、兴趣方向、性格特点,将学生置于未来研究的某一个点,最终汇成祖国下一代多学科交叉研究的科研人才网络。
现在,学生们就像一粒粒蒲公英的种子,撒播在世界各地。
有的学生根据黄老师的规划,赴外攻读国家需要的专业方向;有的学生进入全国各大科研机构,继续相关项目的研究开拓;有的学生接过黄老师的教鞭,放弃优厚的工作机会留在吉林大学任教……
聚是一团火,散似满天星。
黄老师说过的话,他们都记住了:
“不要有太多杂念,要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
“做科研绝不是写写文章就行。要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
“一定要出去,出去了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出息,出息了一定要报国。”
马国庆说话像“机关枪”,黄大年多次给他辅导,告诉他这该怎么讲、那该怎么说。还给他分析、鼓励说:“你讲话快其实是因为你不自信,所以就想着快速结束这个事情。你做得很好,干吗没有自信呢?不要害怕,要表现得很自信!”
有一次,有个学生对他说:“马老师你一上台,就像打了鸡血,特别精神,讲得也透彻。”马国庆听后呼吸一滞,缓了缓神,自言自语:“你们没见过我的老师,他讲课那才叫好,他的板书也漂亮。”
那天晚上,马国庆又一次梦到黄老师:他从书柜里抽出一沓新整理过的讲义,递给他,笑着说:“我把这个知识讲给你,不是只讲给你的,是让你讲给更多人的。”(未完待续)
(新华社北京11月23日电 记者吴晶、陈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