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我国自古就有诗词吟唱的传统,《诗经》、《楚辞》、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都是配乐的唱词。在党的十九大提出“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发展道路,激发全民族文化创新创造活力,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时代契机下,从中国传统诗乐教育着眼,以古典诗词的古乐谱吟唱为蓝本,重塑古典诗词的音乐形式,创作符合大众审美需求的古谱今唱优秀作品,是传统文学、艺术教育创新的热点。本期的三篇文章,《词体的起源与古谱今唱》考证了词体和词乐调之源,为今人再现古乐谱诗词吟唱提供了理论参考,启发我们对重拾礼乐文化、实践诗乐之教的思考;《弦歌〈诗经〉的礼乐传承》以中国最早的《诗经》弦歌乐教为实践范本,对《诗经》吟唱进行了脉络梳理;《用吟唱开启新境界》则阐发了现代社会吟唱古诗词的美育意义。(刘冬颖)
词作为诗体,“要眇宜修”“清切婉丽”,它是古典文学;而其“乐守宫调”“句依曲拍”,宋代“姜谱”(《白石道人歌曲》)“张说”(《词源》)尚存,按谱可歌可舞,它又是古典音乐。词乐有二十八宫调,这与唐宋燕乐相同。这二十八宫调的主要特征是所谓“没有徵调”,其因为何,成为学术史上的千古之谜。而这一点正是破解燕乐宫调的形成与词体起源的关键。
太常所奏是“五调燕乐”,而这一以大唐雅乐为律本,用宫调律制集胡乐与道调法曲于一身,而又“无徵调”的新乐体,经过理论上充实为七均二十八调,成为盛行五百年的唐宋燕乐与延续至今的词曲二体。
一
宫调又称均调,我国古代宫廷雅乐所用调式是以黄钟为基调的五调十二均,每均五调,共计六十调。太常祭天、地与庙堂祭祀三大礼乐只用四调五均。此外,俗乐乐调为苏祗婆律,不用雅乐宫调系列,如唐开元天宝之际的胡乐有沙陀五调,沙陀调是宫,大食调是商;教坊梨园法曲用清乐律,其宫称黄钟调,商称水调,各部诸乐各自为律,没有统一调名。直到天宝十三年(754)七月,唐玄宗“诏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新唐书·礼乐志》),将太乐署用朝廷三大祭礼乐的四调五均宫调之律、开元十三年(725)封泰山祀天乐(大唐乐)作为黄钟宫即律本,把太常、教坊、梨园诸部的胡汉乐曲二百二十二首,分隶五均十四调“立石刊于太常寺”“颁示中外”(《唐会要》卷三十三)。即:雅乐封泰山乐调为黄钟宫;胡乐之宫,越调为黄钟商;法曲之宫,黄钟调为黄钟羽;沙陀调改称太簇宫(即后来的正宫);道调改称林钟宫。自此,大唐乐,即封泰山乐为黄钟之宫,胡乐退而为商,法曲退而为羽。
依此,道调应为黄钟之徵,但太常律之徵为下徵,封泰山以夹钟为黄钟,恰是正律之下徵。下徵之下徵,低甚无以为调,黜徵而用商,故只收宫商羽角四调,即“无徵调”。此前太常所奏魏“五调燕乐”,经此一变,以大唐雅乐为律本,宫调律制集胡乐与道调法曲于一身而又“无徵调”的新乐体,经过理论上充实为七均二十八调,成为盛行五百年的唐宋燕乐与延续至今的词曲二体。
天宝十四调的遗存是日本唐乐,其唐乐古谱中有唐传《五弦谱》,日传《南宫琵琶谱》《博雅笛谱》《仁智要录》(筝谱)《三五要录》(琵琶谱),与我国发现的敦煌唐琵琶古谱同为有声无辞的器乐半字谱(参见黄山书社2013年《现存日本唐乐古谱十种》)。日本所传十三调唐乐,其沙陀调与越调(二调相当于今D调)为商,黄钟调(今A调)为羽,太簇角一调只有均调而无俗调名,皆与天宝十四调相同,亦与日本保留唐代乐器实测相合。据此三调推算,天宝十四调之黄钟宫当为C,恰为正律之下徵,此为破解唐宋燕乐“无徵调”“以夹钟为律本”的实证。
二
日本唐乐半字谱中又有“○”(今句号)与拍字,与我国敦煌唐琵琶古谱之“○”相同,日本人称为“太鼓拍子”(击大鼓以节乐处),唐宋人所称乐句(“曲拍”“句拍”)。日本唐乐中一句拍或击羯鼓四下或六下或八下,敦煌琵琶谱中一句拍或八个谱字或六个谱字或四个谱字,应为天宝十四调新乐太常句拍雅奏之遗轨。这一燕乐新体的宫廷器乐乐舞,在娱乐化、声乐化的过程中产生了起初称作曲子、曲子词的词体。
而自觉对这一燕乐新体依“曲拍为句”创作曲子是在“安史之乱”后,在宫廷乐舞流向宫外,进一步娱乐化、民俗化的大历、贞元时期。历晚唐五代至宋,此燕乐新体宫调理论俱备,曲子亦由单只小曲发展为引、序、慢、近、令诸体,曲调数百种。秦楼楚馆、掖内塞上,有井水处皆有歌词之声。一些大曲、法曲、词调作为鼓词、缠令、唱赚、诸宫调及戏文、杂剧等宫廷内外娱乐之具,遂流衍为曲体。
宋亡词衰,曲体渐兴,历经数变,宋元南北曲至明嘉靖以来一统于昆曲,其已成为第一批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保留二十八宫调体系与大量宋元词调,即曲牌。其散板曲犹为句拍形式,在清康熙六十年《南词定律》中,诗余体的引曲皆只注明句拍数不注板眼。昆曲中文人化的清曲,被称作“活着的宋词元曲”,其中有大量词乐谱。清乾隆十一年(1746)内府刊印的《九宫大成》谱中有唐宋词乐一百八十多首。至道光二十八年(1848)刊刻《碎金词谱》,曲家增谱为八百多首,都是昆腔工尺谱,为首调唱名谱,其宫调一应笛色,句拍变成节拍(板眼)。其谱字、板眼皆与现在的简谱、五线谱的唱名、节拍相对应,完全可以据谱演唱。而与昆曲同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古琴,自明代《浙音释字琴谱》以来,其歌谱中就存有唐宋词。琴乐是雅律,其黄钟即正调,相当于今F调,与词乐燕乐以正律之下徵C为黄钟、商D为正宫不同。其节奏无昆腔之板眼、唐宋乐之句拍,其谱为减字谱,演奏前先需打谱,节奏会因弹奏者的理解不同而异。因而唐宋词乐谱多不宜作琴曲演奏。
现保留于日本作为明乐流传的《魏氏乐谱》,是明末宫廷乐人魏之琰带去日本的明代宫廷乐谱,其中有一百零一首唐宋元明词。乐谱用工尺谱标音,移调记谱,即一律按D调记谱,再注明琵琶、月琴的定弦。谱中没有昆腔谱的板眼而是用“○”(击太鼓处)标出乐曲的句拍,用格子标出字拍,每格一字拍。每句有八格、六格、四格三种形式,与敦煌琵琶谱、日本唐乐谱相同。故此谱是破解唐宋燕乐与词乐句拍的一把钥匙。其作为明代宫廷乐舞总谱,乐谱中标有伴奏配器,现存谱一为丝弦(见河北大学出版社2010年《魏氏乐谱今译》),一为管乐(见辽海出版社2010年《碎金词谱全译》附录)。
三
唐燕乐之器乐半字谱至宋统一用筚篥谱字,即燕乐俗字谱,以草体工尺字标写,共十六字表示今之C、D、F等音高,现存宋代词乐乐谱即为这种固定唱名的俗字谱。宋代词乐总谱《乐府混成集》早已散佚,幸有明王骥德《曲律》存只言片语。元刊《事林广记》中载唱赚谱一套,有谱无词,计有【愿成双令】【愿成双慢】【狮子序】【本宫破子】【赚】【双声子急】【三句儿】诸曲。宫调标为黄钟宫,乃律调名,实为正黄钟宫,即正宫。
而最能保留宋词乐乐谱原貌的则是南宋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书中有十七首词缀有俗字谱,此书现存为清乾隆以来翻刻陶宗仪影抄宋嘉泰刻本,主要有乾隆八年(1743)陆钟辉四卷本、十四年(1749)张奕枢六卷本及彊村丛书收江炳炎抄本、沈增植影印本等(参见黄山书社2013年《唐宋词古谱类存》)。书中旁谱十七首词:【鬲溪梅令】【杏花天影】为宋代流行歌曲,【玉梅令】为范成大谱曲,【霓裳中序第一】【醉吟商】为姜夔译自唐谱并填词,其余十二首为“自制曲”。这十七首乐谱诸本俗字笔画皆有小讹,错落不一,但经过比勘,皆可辨认。唯【角招】一首,“绕西湖”三字间缺一谱字。两百年来是“缺谱”,还是“衍字”争论不一。十多年前于《永乐大典》残册中发现姜夔的词并旁谱,词无“西”字,谱字不缺,证之宋陈云龙《白石词选》中此词,亦无“西”字,其为衍字,遽可确定。再有【凄凉犯】一首,陆钟辉刻本标作“仙吕犯商调”,词曲中并无“仙吕犯商调”一说,校之陈元龙《白石词选》与吴文英所填此调,实为“仙吕犯双调”,乃南宋戏文习用之调。
凡此种种,通过数代人大量校勘工作,此十七首词乐真貌已逐渐显现,而其乐谱的解读破译则需结合对唐宋燕乐与词乐的全面研究,因为它是唐宋乐宫调音律与均拍节奏的实体。沈括《梦溪笔谈》曰:“今教坊燕乐,比律高二均(弱)。”以《白石道人歌曲》与《事林广记》唱赚谱看,宋代已将唐乐之太簇宫(正宫)作为黄钟宫,以D调为黄钟,确实比唐乐高了二律,且宋乐宫调已变为均调,即以均代表调高,以调(宫商羽)表示调式,其谱字也与宫调相应。
此十七首乐谱共用六均九个宫调:无射宫(【惜红衣】),为无射均之宫,调式为C调,结音在宫,谱字“下凡”,唱名作do(1)。越调(【石湖仙】【秋宵吟】【杏花天影】)为无射均之商调式为C调,结音在商,谱字“合”,唱名作re(2)。双调【醉吟商】【翠楼吟】律调为夹钟商,均高为F调,结音在商,谱字“上”,唱名亦作re(2)。中吕宫【扬州慢】【长亭怨慢】为仲吕均之宫调式,为G调,结音在宫,谱字“上”,唱名作do(1)。正平调(【淡黄柳】)即仲吕羽,仲吕均之羽调,亦为G调,结音在羽,谱字“下四”,唱名作la(6)。高平调(【玉梅令】)律调为林钟羽,林钟均之羽调式,调高为A,结音在羽,谱字“一”,唱名作la(6)。其仙吕宫即夷则宫(【暗香】【疏影】),结音为“下工”,唱名作do(1)。夷则商即商调(【霓裳中序第一】),结音在“下凡”,唱名作re(2)。仙吕调即夷则羽(【鬲溪梅令】【凄凉犯】),结音在“上”,唱名作la(6)。而姜夔所补【徵招】,实为律调黄钟宫之徵,其结音在“”,唱名作so(5)。【角招】为其角,结音“下一”,唱名为降mi(3)。
从表中看,下凡、下一等皆以圈标出,《白石道人歌曲》乐谱是为知乐者设,因每均都有固定音阶故不标出,其谱中句拍也有省略,词谱声辞俱备,词中自有句逗。其中【鬲溪梅令】【玉梅令】等令近体,皆以“”标句拍,【扬州慢】等慢词用“”,又有敦住等符号表示延长一字拍或二字拍。谱中令引上下片各四句,即四句拍;慢词上下片各八拍,即八句拍,应词乐均拍之式。【醉吟商】小品,本为唐器乐曲中调子品,故无整齐句拍,亦不分片。至于【杏花天影】(【杏花天】),“影”或为“引”之借字,如欧阳修【贺圣朝影】即【贺圣朝】。【杏花天影】字拍恰与《魏氏乐谱》中【杏花天】之“搏拊拊”三拍子相合,音节旖旎舒曼,传说“木笪人以歌【杏花天】得名,补教坊都管”,此调之流美可知。
以上十七首宋谱倘加之以鼓板丝竹,并昆腔“冷板凳”之清曲,易“浙音”(南宋官腔)以歌之,则姜夔“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之“清空”境界可复得再现人间矣。
(作者:刘崇德,系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