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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12月15日 星期五

    大坝作证

    (报告文学)

    作者:赵学儒 《光明日报》( 2017年12月15日 15版)

        丹江湖水库大坝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南水北调中线一期工程通水三年了,北京、天津、河北、河南的人民喝上了丹江水。我每次到源头采访,都要矗立在浩渺的水库前发呆。那一个个揪心的故事呀,像水面上翻起的鱼,浮出水面……——题记

        1962年冬天,湖北和河南交接的丹江口地区,意外地下了一场大雨。天空阴沉了十几天之后,被一声闷雷撕开了口子,大雨瓢泼而降。几个小时后,沟沟岔岔的山水汇聚到丹江,水陡涨、洪流急。叫“小丹江”的三岁男孩,被洪水卷走了。

        小丹江一人从家里跑出来,是要过河去工地上找爸爸。他爸爸叫杨凤梧,是丹江口水库工程的技术员。

        小丹江刚跑上小桥,洪水就席卷而来。洪水的波浪先是把他和小桥托起,又很快将他们拽入水中。洪水翻滚,浪涛嘶鸣,一派混沌。

        这一切,在大坝上,在风雨中的杨凤梧一无所知。

        年初,中央七千人大会决定,丹江口水库工程暂停施工。这一年,按计划来说该是完工的年份,但工程不仅没有建完,而且被中央勒令叫停,原因是“大坝存在严重质量问题”。

        消息从北京传到丹江口,给热情高涨的杨凤梧,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垒砌丹江口大坝的万吨巨石,压在他二十多岁的心上。

        妻子张正菊把饭端上桌,他不动筷子;晚上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折腾得妻子去隔壁睡;走在路上有人喊他,他听不见……几天下来,他变成了中年汉子,人瘦发长,黑黢黢的。

        “现在工地上不忙了,你晚点走,把门锁好,别让小丹江跑出去。”这一晚,妻子特意嘱咐他。妻子在医院当护士长,因为头上扎着两只小辫,人称“小辫护士长”。她说完,甩了甩小辫,上班去了。

        杨凤梧支支吾吾,好像答应了一声,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小丹江出生后,因为建设丹江口水库工程,两人都顾不上照看孩子。小丹江断奶后就被拴在窗栏上,在炕上自己爬,饿了就哭就嚎就叫。小丹江怎么哭,怎么嚎,怎么叫,杨凤梧听不见,因为工地上有轰鸣的机器声,有人山人海的喊叫声、号子声、咏歌声。

        这个晚上,杨凤梧满脑袋都是停工的大坝施工场面。机器停了,人员撤了,大坝浇筑到几人高,上边的钢筋茬子裸露在外。“存在严重质量问题”几个大字,在眼前晃动。他心里塞满又重又堵的石头,根本就没有把张正菊的嘱咐放进心里去。

        妻子走,他也走。

        他像往常一样,习惯性拿了锤子、尺子、本子,到大坝上。但这次,他忘了把门锁好。

        几个小时之后,下起令人想不到的大雨,发生了那悲惨的一幕。

        …………

        小丹江已被人抱回家中。

        院子里,人们用门板搭起一张床,小丹江仰面躺在床上。张正菊号啕大哭,早已成了泪人,两只小辫散乱。

        被人从工地上叫回来的杨凤梧一把掀开床单,看到了小丹江瘦弱的身子,看到了小丹江稚嫩的小脸,看到了小丹江闭上的眼睛。

        他成了木桩子,连眼睛也陷进了树皮中。

        张正菊看到杨凤梧回来了,挣脱几个人的强硬阻拦,上前撮住他湿漉漉的头发。

        “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随着喊声,张正菊抡圆了手掌,雨点般打在杨凤梧的脸上。杨凤梧任凭她怎么打,一动不动。

        这事,如洪水猛兽,吞噬着他们之间的感情。

        1959年夏天,杨凤梧大学毕业前的实习阶段,带着报效国家的愿望,来到丹江口水库工程建设工地。因为他学的是水利工程专业,又是团支书,于是被分配到司令部当参谋,相当于施工技术员。

        当时,十万大军战丹江,工地上人山人海,车水马龙。

        五四青年节,杨凤梧被丘比特一箭射中。

        那天,奔跑在人群中扛砧木的杨凤梧,突然感觉眼前一黑,晕倒了。立即有人过来,七手八脚送他到医院。检查结果,中暑。

        起初,一位男护士为他打针。

        之后,又换成女护士,人们都叫她“小辫护士长”。“我叫张正菊,是院长派我来专门护理你的。”张正菊摇着一对小辫,清清脆脆地说。

        杨凤梧扫了她一眼,白帽子、白大褂、白鞋子、白口罩,衬托着她漆黑的眼睛、白白嫩嫩的皮肤,脑后两只小辫乌黑闪亮、抖抖擞擞。

        杨凤梧纳闷:院长为什么派专人来护理我?他没有多想,只惦记着马上回工地去。

        “总指挥命令,让你多休息两天!”张正菊说。

        “我没大毛病,哪个要休息。我得赶紧扛砧木去喽!”杨凤梧表示。

        “少一个人,就少干很多活。再打一针,你就走吧!”张正菊表示理解。

        一句话,说到杨凤梧的心里,他觉得张正菊挺顺心思。

        杨凤梧刚要出门,“眼镜”院长堵在门口,批评张正菊:“是总指挥和我这个院长说了算,还是你护士长说了算?小张同志,你怎么能违抗军令!”

        张正菊一个立正:“报告首长,这位同志伤势痊愈,可以归队!”

        院长看了张正菊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杨凤梧走出医院,回头看见院长用手戳他,还对张正菊咕哝什么。

        多年之后,张正菊向杨凤梧透露内幕:杨凤梧住进医院后,总指挥给院长打电话,命令院长给杨凤梧介绍对象。总指挥说,小杨是大学生,来到艰苦的地方,为国家建设作贡献,要解决好他的生活问题,把他的根留住。

        院长当下答应,把热情、开朗的护士长张正菊介绍给他。

        院长在给张正菊作思想工作时说,我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但是为革命吃点苦也是值得的。再说了,熟不熟要看季节,甜不甜全凭感觉。张正菊小辫一甩:“服从组织安排!”

        巧的是,他们没多久就再次相逢。

        杨凤梧面色苍白,全身浮肿,因营养不良住进疗养院。

        很快,张正菊也被调过来,继续负责杨凤梧的治疗。

        司令部的男人们给杨凤梧做工作,要他变被动为主动。一位首长下了“死”命令,必须拿下张正菊这个“堡垒”。

        “报告小辫护士长,司令部命令我必须拿下你这个‘堡垒’喽!”杨凤梧见了张正菊,直截了当地说。

        张正菊脸一红,躲开了。

        牵红线的“月老”,覆盖了疗养院的每个角落。

        “你必须打两份饭!”炊事员说,“你不打两份,我就不打给你饭吃。”

        张正菊后来就打两份饭,给杨凤梧送过去。渐渐,俩人一起吃饭,交流工作。

        两个人结婚了,婚礼很简单。

        工棚用木板隔出一小间,做洞房;把两块施工的模板凑一起,当婚床;红脸盆、红暖壶,增添了喜庆气氛;水果糖甜甜蜜蜜,南瓜子寓意早生贵子。洞房外昼夜施工,声音如潮,地摇山动。

        人们吹灭油灯,侧耳听洞房。

        “嫁给我,委屈你喽。”“不委屈,你是英雄!”“我哪里是英雄。”“负责任的人,都是英雄!”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他们有了可爱的小丹江。他们在江边借了一家民舍,组成三口之家。

        没想到,儿子的不幸夭折,竟然出自“英雄”的“不负责任”。

        人死不能复生。人们讨论,该把小丹江埋在哪儿。

        “埋在大坝下,我天天看着他喽。”杨凤梧说。他眼睛里的泪水滚来滚去。

        大坝下,凸起一个孤单的坟茔。

        “你连畜生都不如。畜生还知道保护自己的孩子!”张正菊狠狠地说。

        很长时间,杨凤梧不言语,任凭张正菊数落。渐渐,杨凤梧解释:“我是被大坝工程质量问题搞晕喽。这是天大的事情喽,大坝关系到下游万万人的生命安危,怎么可以出质量问题。我是技术员,应该负责任喽。那会儿,我都想以死殉职喽!”

        1964年12月,国务院批准丹江口水库工程复工。但此刻,工程变成分期进行,前期工程将大坝建到162米,实现能够防洪发电;后期加高至175米,也就是南水北调工程的主要内容之一,将南水送到北方去。

        杨凤梧早出晚归,他开始记笔记,把质量要求和施工程序记录在案。多年后,他办公室内小山一样的本子,成为一道独特风景。这期间,他会趁深夜,猫到孤坟前,烧些纸钱,供些祭品,又悄悄回家……

        1968年第一台机组发电后,张正菊随杨凤梧离开丹江口水库,先后去建设黄龙滩、葛洲坝、岩滩、漫湾以及泰国和马来西亚的水利工程。

        1997年,杨凤梧回国,被国务院南水北调办公室的领导盯上,请他到丹江口水库大坝加高项目部,做质量监督站站长。

        那年,他62岁。

        杨凤梧放下从北京来的电话,突然变成一个小孩子,在张正菊跟前欣喜若狂。“小辫护士长,我要去加高丹江口水库大坝喽。”他嚷嚷。

        张正菊知道,国家正实施南水北调工程,要加高丹江口水库大坝,抬高水库的水位,使江水由高向低,流到北方去。

        “你都退休了,安度晚年吧。” 张正菊说。她知道,那里有他激情燃烧的岁月,也有他伤心欲绝的往事。

        “我必须去!”杨凤梧很坚决。

        “你又想去逞能?”张正菊说。

        “管技术,是我的长项。我要去圆一个心愿喽。”杨凤梧说。

        “知道。你是想去赎罪!”张正菊确实说对了。“我也去!”

        “为啥子喽?”杨凤梧往上推了推眼镜,问。

        “因为我是小辫护士长,专门去护理你!”张正菊回答。

        当年郁郁葱葱的小辫,已经成为斑白的短发。

        到了丹江口,他先来看小丹江。孤单单、似有似无的坟头,荒草萋萋。

        小丹江呱呱落地,就会叫爸爸。小丹江生前,有人说他不是凡人;死后,有人断言他注定短命。

        那个声音,甜甜的,如蜜。现在回想起来,那声音尖尖的,似刀剜心。

        几十年,杨凤梧的眼前时而会闪现那时的情景:

        “爸爸,你去干什么活呀?”

        “爸爸去建大坝喽。”

        “什么是大坝呀?”

        “大坝就是把水拦起来,不让水冲毁村子、田地,还有牛羊喽。”

        “你建的大坝结实吗?”

        “娃娃,你怎么问这个?不结实可不行呀,要人命的喽!”

        “我长大了也要建大坝!”

        杨凤梧一汪泪水,在眼睛里滚了几十年,一直没有喷出来。

        …………

        那天中午,烈日当头,骄阳似火,对高温敏感的混凝土最容易出质量事故。杨凤梧放心不下,刚吃过午饭,就匆匆来到大坝工地。

        “快,杨倔头来了!”有人大喊。

        随着喊声,正在浇筑混凝土的施工班长急忙掩盖违章操作:“快加水!”

        他刚露驼背,就被“线人”发现了。他虽然耳背,这喊声却听得清楚。杨凤悟感到不对路,混凝土在出厂前就已经按照配方拌和好了,为什么还要现场加水呢?他快步走近一看,原来混凝土的颜色已经变白了,振动机都振不动了。

        他毫不客气:“这是严重违章作业,出了问题会影响万万人的安全喽。停工!”

        第二天,质量监督站发出情况通报,建议开除这位班长,向违章单位罚款一万元。

        这事引起轰动,许多施工员都引此为鉴,自觉地按设计要求,一丝不苟地去施工。

        可是,杨凤梧却几宿没有睡好觉。他反复给张正菊叙说那些工人的“不易”。“天热、活重,都很累。我真有点不忍心处罚他们喽。”杨凤梧歉疚地说。

        “这是你的责任,你做得不错!”张正菊鼓励他。

        “责任”,这是杨凤梧多么熟悉、多么沉重、多么纠结的词汇呀!

        张正菊曾说杨凤梧是英雄,有她的道理。在她的心目中,英雄就是一种责任。有责任,才风风火火去干一件事,才认认真真去做一件事,才坚持不懈去成一件事。

        岁月轮回,半个世纪后,张正菊终于找回了那种感觉。2014年12月12日,南水北调中线一期工程正式通水。

        已经加高的丹江口水库大坝像个谦逊的老人,巍然矗立在大江之上。江水,不时拍打她的胸脯,溅起一朵朵浪花;浪花曼舞,还伴着轻轻的音乐;音乐与春风,与夕阳的光辉揉在一起。

        杨凤梧和张正菊在离开丹江口水库前,最后来到大坝上,注目群山围绕的一库清水,涟漪荡漾。天上的白云,袅袅飘动。水鸟,贴在水面上欢叫。风儿,缕缕拂面。水味,丝丝入鼻……

        杨凤梧说:“我昨晚梦见了小丹江,他在哭喽。我看到他的孤坟也被水淹没喽。”他还没说完,就放开嘶哑的嗓门,大哭起来。

        哭声让群山默默无语,哭声让水面屏住呼吸,哭声让夕阳的脚步停止了……

        张正菊劝他:“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都不想他了,你也忘了他吧。”

        杨凤梧说:“半个多世纪了,你就让我哭出来喽!”

        泪水,如雨。

        两个老人相互搀扶,蹒跚走下大坝。

        巍巍大坝,高高矗立,遮住了半个多世纪的故事。江水欢快地流出闸门,汩汩流向北方,流进你我的血管里……

        (作者:赵学儒,系报告文学作家,著有《向人民报告——南水北调大移民》《圆梦南水北调》《血脉——中国南水北调北京纪事》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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