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盐城市淮剧团是一个秉持着现代戏曲创作理念的优秀基层院团。对于习惯了用小制作来展示小人物、小事件、小趣味的盐城市淮剧团而言,新编现代戏《送你过江》显示了它对于宏大主题挑战与驾驭的初步成功。这正是一个充满文化自信的艺术团队要走向文化建设和艺术拓展的自觉与必然。
正如前人所说:“长江天堑,古以为限隔南北,今日北军,岂能飞渡耶?”(《隋书》)横贯中国大地的长江,古人视为天堑,但它却从来都没能阻断华夏一统的国家理想。这个千年设问在1949年的渡江战役中得到了圆满的回答,为近代中国百年的屈辱历史正式画上句号。在一千八百余公里的长江上,“过江”,因为百万雄师冒着枪林弹雨奋力挺进的大无畏壮举而成了民族英雄气概的代名词,也因为三百多万民工以及数以百万计的群众“要人有人,要船有船,要粮有粮”的无私援助而成了抵达民族心灵的途径。这正是“送你过江”这个剧名的历史底色与生活基础。特别是一个“送”字,以浓浓的诗意让这场战役中包含的人性之美得到凸显,深藏的集体记忆得到展露。个人牺牲的崇高,对结束苦难、走进幸福的憧憬,随着每个生命个体的“送”,最终汇聚起来,成就了剧作的史诗品格。正是在这样的文学基点与艺术高度上,淮剧《送你过江》提供了品味历史与人性的无限可能。
一首由江老大父子演唱的“僮子调”,用古老的声音拉开了史诗的序幕,而江常秀演唱的“拔根芦柴花”,用轻快明亮的旋律给史诗镀上光明的色彩。一头一尾两首江淮民歌,渲染并深化了作品聚焦苏中情怀的情感纠葛。由此,剧中的江常秀、江更富、江老大一家人以及郭逸夫为代表的渡江部队就成了这部史诗作品中的典型形象。随着渡江战役的临近,郭逸夫所在部队来到了革命老区芦荻港,他记忆中的童养媳江常秀已经成了动员群众征船备战的党员村长。但互有好感的两人却因旧俗而不能在一起,郭逸夫由此发出了“连一个妇女干部都解放不了”的由衷感慨。而这正是渡江战役最终要解放全中国的目标,即剧作所说的“我们打过长江去,不是要做山大王,是要追求一种合理、公平、完善,充满人性的社会制度”。而横亘在主人公江常秀面前的困难,除了渡江战斗的艰险以及筹人、筹粮、筹船的工作挑战之外,主要是因收继婚习俗而面临的与小叔江更富的婚姻,这也让郭逸夫卷进了军队纪律与个人情感的漩涡里,乃至引发江老大“还我公道再过江”的倔强回应。因此在充满着象征意味的“过江”前,军与民、男与女、老与少的冲突与矛盾,实际就成为“过江之前”人们思想与言行抉择的客观展现,引发了人们对“过江之后”的理想生活充满期待和向往的真实表达。
剧中最令人感动的情节是,江更富无法接受错位的婚姻安排,“绝不违心做新郎”,发誓“穿军装的是好汉,江更富也不是孬种!等打过长江去,只要死不了,我就要娶你”;此时的江常秀徘徊在“情缘亲情两重山”的尴尬与犹豫中,更富的情感抉择让她有了新的发现:“熟悉的背影陌生的汉,嫩毛竹长成了硬扁担。”因此,二人深夜江边寻船,暗夜里彼此发现着熟悉而陌生的对方,情感由此发生逆转。这场戏以细腻的心理揭示和情感表达,让一段看似走向终结的情缘,获得了来自主人公自主选择后的升华;也让个体人生在家国历史的背景下,生发出了更加宽阔的理想情怀;更让围绕“过江”的死亡阴影在人心的温暖中得到淡化,这正是渡江战役真正成为人民寻求自我解放的民族集体记忆的深层情感体现。尤其是舞台二度创作通过动静相宜的舞台调度和优美抒情的剧诗演唱,深刻地展示了普通民众成长为战斗英雄的心路历程,极大地释放出战争与死亡到来前的生命质感。最终牺牲于渡江战役的江更富与郭逸夫,用自己对于国家理想图景的执着,成就了一个走向新生的国家。该剧将亲情、爱情扭结起来,也让小人物的干群义、家国义得以彰显,充分说明了人民是民族史诗的真正创造者,英雄是雄壮历史的真正引领者。淮剧《送你过江》在渲染渡江战役这个重大历史事件和英雄群像时,让这个题材走进了史诗本该具有的庄严和神圣境界。
当然,刚刚首演的这部作品在表达“过江”前的“情”“义”时,对于人物情感的把握还需要继续推进,对于家国大义的渲染还需要不断提升。特别是郭逸夫的出现,让剧中人不经意地陷入了一女两男“三角恋”的人物关系中,让宏大的历史叙事弱化成了情缘故事的背景,让剧中大量群众演员所代表的普通百姓成了“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口号宣传者,这就消减了郭逸夫形象作为渡江主力军的代表所承载的家国理想的主题表达,也消减了江常秀、江更富、江老大等形象作为群众代表所承载的人民性的思想深度,当然也消减了“送你过江”这个题材作为民族集体意志所呈现出的情感史诗力度。史诗当然需要表达普通的情感,但是普通情感如果不能透视出历史大事件的走向,不能张扬起创造历史的群体所形成的英雄格局,史诗的艺术化再现就缺少了衡量民族心灵深度的功用。淮剧《送你过江》已经在主题立意、艺术创作上触摸到了“渡江战役”这一民族史诗的本质,相信经过不断的打磨提高,会成为当代戏曲史诗的力作之一!
(作者:王馗,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戏曲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