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书者说】
我生长在江南水乡浦江的一户木匠人家。“学会一门手艺,抵过三石田地”,这句家乡俗语意思是说:手艺人凭技术和力气吃饭,虽不能大富大贵,但也不至于饿肚皮,日子总比种田地的农民好过一些。在我的童年时代,大伯、二伯和爹爹都是老木匠,四位堂兄还是新木匠,一门两代七木匠。说来惭愧,作为木匠的儿子,我从小目睹木匠的酸甜苦辣,对乡村工匠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情。“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假如不是后来考上大学,我很可能成为家里的第八个木匠。
20世纪70年代初,当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家乡还是一个半自给自足的传统乡村,除了拖拉机、抽水机和碾米机外,很少有现代工业文明的影子。与老百姓衣食住行密切相关的生活用品,除了少数由供销社凭票供应的酱油、食盐、糕点、糖果、火柴、煤油、肥皂、洋布等以外,多数要依靠各行各业的乡村工匠加工生产。譬如采石头的石匠,造房子的泥水匠,做家具的木匠,箍木桶的桶匠,锯木板的解匠,雕图案的花匠,做油漆的漆匠,编竹器的篾匠,打铁器的铁匠,铸铜器的铜匠,打壶瓶的镴匠,打喷壶的白铁匠,打金银的银匠,弹棉絮的弹匠,染布匹的染匠,做砖瓦的瓦匠,编蓑衣的棕匠……不一而足,应有尽有。
这些乡村工匠平日里走家串户,上门服务,既满足了老百姓的生活需求,也满足了小孩子的求知欲望。每当他们来到村里,小孩子便尾随其后,东张西望,趣味盎然,自始至终不愿离开半步。每当他们干完活离开村庄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年过不惑,客居他乡,思乡与怀旧情绪一日浓似一日,化为水样的乡愁,常常令我魂牵梦萦。这时候,童年时代镌刻在我脑海里的乡村工匠的印象,时时闪过,形诸笔端,化为文字,写成《篾匠》《箍桶匠》《剃头匠》等十来篇文章,收入散文集《六零后记忆》。意犹未尽,之后又写了《木匠》《錾字》《修钢笔》等十多篇文章,收入散文集《乡愁中国》。
驱使我提笔撰写《手艺:渐行渐远的江南老行当》一书的原因,除了心中那份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还有一种抢救乡土文化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早在2011年,我看到《走在草根文史的抢救路上》一文中这样记载:得知热心乡土文化的江东放先生正在搜集整理家乡各行各业的行话,正想去拜访老篾匠木牛师傅,不料老人家前一天驾鹤西去,因此发出一声长叹:“我们来迟了!”这令我感同身受。记得2013年正月初二,我采访了唱道情的盲艺人郑生兴,当年5月他就去世了;不久,我采访了郑宅工艺厂的老厂长郑修牛,次年他也仙逝了;此后,我采访了接生婆郑仙钗,次年她也辞世了。今年正月初二,当我想跟一位79岁的老棕匠联系时,才知他几天前已“走”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尤其是那些已经风烛残年的老手艺人,随时都有“油尽灯枯”的可能,悄悄地把一肚子的人生故事带走。
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2016年,在我离家30年之际,趁着双休日,暂离都市,回归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面对面地采访60余个老行当的手艺人,记录整理他们的人生故事,丰富我的童年记忆。在采访过程中,虽然时时都有“我们来迟了”的感觉,不过仍然收获了许多精彩的故事,结为《手艺:渐行渐远的江南老行当》一书,聊以自慰。
在写作过程中,也遇见不少预料不到的困难。对我来讲,第一个困难是阅历不够。我虽然读了18年有字之书,但读社会这本无字之书还很不够,阅历还很苍白。文章越写越多,越写越细,便越觉得受生活阅历的局限,记忆是有限的,需要汇集众人的智慧,补充采访。第二个困难是采访不便。我在杭州工作,离家120公里,虽然通高速铁路和高速公路,但回家采访还是感觉颇为不便。对老手艺人来讲,第一个困难是找人不易。八九十岁还健在的老手艺人不多了,六七十岁的手艺人往往阅历不够,未必懂得传统的工艺和规矩。第二个困难是他们大多不善言辞。家贫出艺,很多手艺人读书少,文化程度低,会做不会说。
我写的不是一部老手艺的科技史,而是老手艺人的生活史,写他们人生的酸甜苦辣和悲欢离合。因此,有关技术的内容,一笔带过;有关规矩的内容,适当兼顾;有关人生的故事,尽量详写。同时,兼顾文章的趣味性、通俗性和真实性,希望写成一部血肉丰满、骨肉停匀的老手艺、老行当的记录史。
——趣味性。写散文也好,写新闻也罢,无非是多讲故事,讲好故事,娓娓而谈,引人入胜。记得小时候,每到夏夜乘凉,我总是缠着大人讲故事;大人呢,就请说书先生来说书,也是讲故事。
——通俗性。众所周知,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有为老妪吟诗的习惯,我时时以他为榜样,少用成语,多用俗语,避免半文不白的文风。我大学里学的是古典文献专业,读研究生期间学的是汉语史专业,不少知根知底的老朋友怕我的书中满是“之乎者也”,等到展卷阅读,他们才发现满篇都是俗语、俚语、谚语,相当惊讶。
——真实性。这本散文集的素材,来自个人记忆、长辈讲述、现场采访三个方面。个人记忆是基础,有了直观的感受。长辈讲述是补充,我父亲一辈子走家串户,见多识广,回家以后,喜欢给我们讲述在东家的所见所闻,我们从中受益匪浅。现场采访是完善,老手艺人口述的亲身经历,极好地充实和丰富了我的童年记忆。
读者可以把《手艺:渐行渐远的江南老行当》当作历史读物来看,它似乎比历史著作生动一点;也可以作为文学读物来读,它似乎又比文学著作充实一点。
(作者:王向阳,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