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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11月17日 星期五

    长城长 碣石苍

    作者:彭程 《光明日报》( 2017年11月17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行经的地方,见闻的事物,就时间的维度而言,恰好形成了某种对立又互补的关系——历史和现实,战争与和平,毁坏和建设,贫穷和富足,苦难和幸福,等等。它们的组合,分明正是生活的整体性的一个隐喻。想到我们置身其中的正是后一种,内心深处不由得会升起一种深长的满足。

        刚从浙皖交界处的青黛山水间归来,旬日之隔,又来到历史上先后属于燕国和幽州的冀北山地。云雾缭绕、苍翠欲滴的南方的秀美,被一种深沉雄健的气势所替代,仿佛头顶上干爽而明亮的阳光。忽然想到了清代著名诗人黄仲则的一句诗“为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觉得理解又加深了一层。生活于江南水乡常州的诗人,期望向北地粗犷荒蛮的大自然汲取力量,为原本缠绵清丽的诗风注入一种刚劲的气息。

        生发出这些感受时,我正站在一个名为板厂峪长城文化小镇的地方,属于秦皇岛海滨区北部山区,距离市中心约三十公里。

        第二届河北省旅游产业发展大会,不久前在秦皇岛举办。受到大会的促动,当地与旅游相关的基础设施建设进展迅速。我们从市里驱车来到此处,走的是“环长城旅游公路”。公路全长近一百八十公里,在不到一年时间内建造完成,速度效率令人惊叹,生动地印证了经济社会发展的蓬勃活力。这个小镇,也是在原来板厂峪村的基础上,依托当地丰富的旅游资源进行整体规划打造的,包括长城登攀、民俗体验、非遗展示等项目,吸引了不少游客。

        站在村口开阔处,把目光向远方递送出去。这里是燕山山脉的东端南缘,山势险峻,层层山峦远近环抱,天空高远晴朗,浮云缭绕。村北险峻绵延的山脊上,古长城依了山势起伏曲折,相距不远就有一座烽燧,兀立于一处处陡峭的峰巅之上,一直伸延到视野之外。是十月下旬,满山浓密蓊郁的绿色中,点缀了片片簇簇的红叶,便有了生动的层次感,仿佛一块色彩斑斓的调色板。

        村口处,矗立着一块“板厂峪明长城砖窑遗址”大理石石碑。明代长城东起山海关老龙头,穿越此地的崇山峻岭,向西蜿蜒而去。四百五十年前的明代隆庆年间,抗倭英雄戚继光被明廷任命为蓟镇总兵官。从山海关到北京昌平绵延两百公里的长城,都在他的防守范围之内。在他的主持下,对这一带原来的石筑长城进行加砖修复,并增修砖制敌楼五十座,共约十五公里长。这是秦皇岛境内明长城保存最为完好的区域,城墙、敌楼、墙台、关城、烽火台连绵迤逦,首尾相顾,气势雄浑。

        砖窑就是当时烧制墙砖的场所,集中分布在板厂峪西沟和板厂峪东沟两片面积达二百多亩的玉米地下。窑顶距地面二十五厘米,顶部由胶土、碎砖等分层筑成,透过被局部揭开的窑顶,可看到由厚重的青砖筑成的窑壁,一种浓重的岁月沧桑之感扑面而来。

        自砖窑遗址前行不远,就是板厂峪村的长城文物展馆,一处占地约二百平方米的院落。院子的四个角落,摆放着记载戚继光率兵修筑长城、守护长城的纪念碑文和当年作战用过的石炮、石弹等兵器。展馆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板厂峪长城建筑材料,有火药匙、铁锄、长城砖等等;第二部分有青花碗、温酒壶、火盆、石臼、小刀、剪刀、穿心灯等,是戍守长城的生活用具;第三部分则是火铳、爪勾、铁炮等,属于长城防御武器。静静地观看着,不觉中时间有些久了,恍惚间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当年的场景。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戚继光平定倭寇后,从浙东沿海挥师北上修筑长城,率部多为义乌籍兵士,约一万多名。“帐下共推擒虎将,江南只数义乌兵”,曾随戚家军赴闽抗倭的明代著名文学家徐渭,这样描写当时的义乌兵。筑城完工后,这些义乌兵又安营扎寨,成了长城的守护兵。他们将南方的细腻精致,注入到了单调粗粝的戍边生活中。譬如这一带长城敌楼入口处的条石上,就雕刻着莲花如意云、双狮绣球等图案,纯熟精细,典型的江南风格,和其他地方的长城大为不同。我不禁想到,在那些漫长枯寂的时光中,当来自蒙古高原的寒风从城墙垛口间呼啸着掠过,当清冷的月光洒在冰凉沉重的盔甲上,这些南方士兵抚摸着砖石上熟悉的图案,一定会遥想山温水软的江南故乡吧?

        已是向晚时分,暮色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峭壁上的城垛的影子,也在渐次变淡,终于淹没进一片昏茫混沌中。忽然有了一种类似穿越的感觉:如果我就是一名明代兵士,驻守在前方的某一座烽燧里,在这样的夜色中,会有怎样的心情?

        古代诗词中,咏叹长城的有很多,一概是凄凉悲伤的调子。读大学之初,到居庸关长城秋游,为其雄浑苍凉之美震撼,在其后颇长一段时间内醉心于搜集有关长城的古诗,至今犹有记忆。仅以唐诗为例,列举若干含有“长城”二字的句子:“塞门风稍急,长城水正寒”(卢照邻);“黯黯长城外,日没更烟尘”(高适);“万里长城坏,荒营野草秋”(刘禹锡);“独向长城北,黄云暗塞天”(张籍);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王昌龄);“髑髅皆是长城卒,日暮沙场飞作灰”(常建);“朔风吹雪透刀瘢,饮马长城窟更寒”(卢汝弼);“分明似说长城苦,水咽云寒一夜风”(张祜)……可谓俯拾皆是。征夫泪,思妇怨,杀声盈耳,死伤枕藉。一片情感的愁云惨雾,曾经笼罩了漫长的岁月。

        好在这一切如今都已不复存在。兵气销尽,四海承平,铸剑为犁,马放南山。义乌兵士的后代,在此已经繁衍了二十多代了。板厂峪村三百多户人家,一千多人,七成是他们的后裔,依托林业和旅游业,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战争和苦难已经进入史书,成为记忆和传说。长城御敌的实用功能早已丧失殆尽,而成为审美观照的目标,历史认知的参照。承平日久,难免让人觉得天经地义,其实这样的状态却曾经是多少代的人们梦寐以求而不能如愿的。是哪一位西方人说过的,“和平不过是战争的间隙”,未免残酷,却是不争的事实。所幸的是,我们这几代人诞生和成长于和平的时代,得以充分享受生活的安详和美好。

        第二天的行程,也仿佛是这种感悟的一个补充,一种延伸。

        早餐后从住处宾馆出发,不久途经昌黎县城。昌黎枕山依海,地名寄寓了“黎庶昌盛”之意。这里据称是唐代大诗人韩愈的祖籍地,韩愈字昌黎,因此县城里一条主要街道就被命名为“韩愈大道”。沿着这条道路行驶,自车窗外望,城北绵延不断的山脉便是碣石山,一座被写入了《山海经》和《尚书·禹贡》的古山。山并不是特别高,但不乏巍峨峻峭的气势。和南方的山地被绿色彻底遮蔽不见一丝罅隙不同,甚至和板厂峪长城一带山上草木丰茂蒙络也不同,碣石山上裸露着大片的青白色岩石,形状奇特,或瘦骨嶙峋,或平展如砥,或陡峭如斧砍刀劈,或横斜如展翅欲飞。隔着老远,分明就有一种鲜明的质感传递过来,似乎触摸到了一个人的坚硬的骨节。

        这座山为人知闻,远在长城建造之前。公元207年,曹操北征乌桓经过此地,写下了名篇《观沧海》,抒发了一代豪杰的壮怀。诗中状物十分生动:“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上世纪五十年代,毛泽东主席在其词作《浪淘沙·北戴河》中,写道“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说的正是此事。汉魏以后,碣石逐渐演变成为诗词中的一个意象,象征迢遥的北方荒寒之地,像唐诗名篇《春江花月夜》中的句子:“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上午的目的地是葡萄小镇。昌黎位于北纬39度范围,是葡萄种植的黄金地带,具备出产优质葡萄的阳光(Sun)、沙砾(Sand)、海洋(Sea)“3S”要素,葡萄品种就有一百多个。这里种植葡萄的历史,最早记载于明代弘治年间《永平府志》里。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来自荷兰的传教士在此酿制葡萄酒,揭开了昌黎葡萄酒的序幕。中国的第一瓶干红葡萄酒北戴河赤霞珠干红葡萄酒,也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在这里问世的。这个葡萄小镇,是当地依据产业布局规划扶持发展的一片区域,计划投资60亿元,辐射到近20个村庄、4万村民,包括多个生态修复、特色旅游、休闲度假项目,建成后将有力地带动当地的发展。

        车子拐入一条通往葡萄小镇的路,沿途经过好几座颇为现代化的酒庄,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旁停下。两边山坡夹出一片舒缓的谷地,扇面一样铺展开来。进村的路两旁都是葡萄园,藤蔓交织缠绕,在头顶上方搭起了一道凉棚。时节已经是仲秋末端,葡萄枝叶也不复完全是青翠鲜润,而有了一些干枯萎黄。走进一户农家院落,这家有一株百年的老葡萄树,裸露着的根系虬曲纠结,占据了一大块地面,粗壮的藤蔓向四面八方攀爬伸展,枝叶间,一串串紫色葡萄累累垂垂。

        这样一幅图景足堪描画。中国画中,葡萄是最常被描绘的几种果物之一,徐青藤、齐白石等都擅画此物,他们笔下果粒晶莹剔透,枝叶飘逸洒脱。“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满筐圆实骊珠滑,入口甘香冰玉寒”……葡萄是鲜美甜蜜之物,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中,其饱满的籽粒也寓意着多子多福,象征了丰收富裕,吉祥美好。西方也是如此,圣经神话中,葡萄是洪水过后诺亚种下的第一株植物;各种宗教仪式上,葡萄酒都起着献祭的作用。

        葡萄架下,同行者们品尝着甘甜的葡萄,笑语晏晏。我问一位接待我们的当地人,五峰山在哪个方向。他似乎对我问这样的问题有一点意外,但很快侧身指着前方连绵的峰峦中的一处,介绍说那就是五峰山。虽然知道就在这一片区域内,但这样近,却也出乎我的意料。

        是昨天晚上,在宾馆里,我从一份资料中看到了这座山名,唤起了埋藏已久的一份记忆,与一位影响了中国的走向的伟大人物有关。他就是李大钊,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之一。他的故乡是与昌黎相邻的乐亭县。碣石山中的五峰山,他前后登上过八次,或是为了避暑,或是为了躲避缉捕,并写下了许多革命著作,以及散文《五峰游记》等。还是三十多年前,我从一本中国现代散文选集中读到了这篇作品,从此也记住了这座山名。

        昨晚,打开电脑找出这篇散文重读。“昨日山中落雨,云气把全山包围。树里风声雨声,有波涛澎湃的样子。水自山间流下,却成了瀑布。雨后大有秋意。”作品写于1917年的夏天。想到文字描绘的地方就在不远处,心中不由得浮起一种别样的亲近感。又查询到了一篇更早的、写于1913年的《游碣石山杂记》,有这样的记述:“予家渤海之滨,北望辄见碣石,高峰隐峙云际,盖相越80里许。予性乐山,遇重丘峻岭,每流连弗忍去。”作者寄情山水的诗性情怀,跃然而出。1917年在北京时,他仍然恋念于碣石山中的美好岁月:“连日出步街衢,浊尘腾飞之中,顿见点点新绿,绚缀枯寂若死之北京,因忆碣石山中,梨花春雨,正好结少年伴侣,披榛攀石,拨雾荡云,以舒积郁,以涤俗烦,以接自然,以领美趣。”

        多么出色的描写,准确而灵动,与许多名篇相比毫不逊色。读着这样的文字,让我在敬仰作者的伟岸人格的同时,也更多地感受到一种亲切感。不少革命家同时也堪称是文学家,对于大自然有着深刻的感情。多年前我就朦胧地意识到,信仰革命与崇拜大自然二者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值得探讨的命题。我又想到了青年时代读过、至今难忘的一册《狱中书简》,作者是国际共运史上著名的女革命家和理论家、德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罗莎·卢森堡。被囚禁于斗室内,失去自由,她并没有陷入苦闷沮丧。在给友人的许多封信中,她兴致勃勃地描述从狭小的窗口望见的大自然的光影形色。女贞、枫树、黄醋栗树、白杨的花絮、阳光和影子、蝴蝶和燕子、树叶上的水滴,木管风琴声、树木的飒飒声、杜鹃的啼叫声、小鸟的合唱声……大自然的勃勃生机让她迷醉,精神饱满健旺。她写道:“不论我到哪儿,只要我活着,天空、云彩和生命的美就会与我同在。”

        此刻,望着不远处静默矗立的五峰山,这个沉睡多年的想法又苏醒了,而且似乎忽然间获得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们既然对于大自然的美有着强烈的感知,自然也就会以美的诸多要素,如完善、和谐、均衡等等,来衡量和要求现实的社会和人生。不管他们是否明确地意识到这点,但相互间却是具有着内在逻辑的贯通性。社会生活中那些残酷、丑恶、纷乱的方面,从本质上讲,也都是和美的基本原则相悖逆的。他们义无反顾地投身于他们所选择的事业,是因为他们坚信这条道路的尽头,是人类的彻底解放,是美在一切领域的充分发展和绽放。

        置身于真实的山水自然之间,这种原本容易玄奥浮泛的感悟,却似乎具备了一种坚实可感的质地,仿佛周边伸手即可触及的形状各异的山石。

        此时,在两百公里外的首都北京,举世瞩目的一次盛会——党的十九大——正在召开。“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党的最高领导人在大会上的庄严宣示,让人鲜明地意识到一条牢固的时光的纽带。这个党的创始人之一李大钊,当年正是在眼前的山中,投身于民族解放的伟大行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播撒下的梦想,经由一代代信仰者艰苦卓绝的奋斗,很多已经变为现实。在今天,更是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那一颗种子所孕育出的花朵,会绽放得更为灿烂。

        舒婷的诗句说得好:“一切的现在都孕育着未来,未来的一切都生长于它的昨天。”

        两天的行程中,行经的地方,见闻的事物,就时间的维度而言,恰好形成了某种对立又互补的关系——历史和现实,战争与和平,毁坏和建设,贫穷和富足,苦难和幸福,等等。它们的组合,分明正是生活的整体性的一个隐喻。想到我们置身其中的正是后一种,内心深处不由得会升起一种深长的满足。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也是在那首《浪淘沙·北戴河》中,毛泽东主席这样吟咏。

        一路走来,目不暇接,诸种感受丰富纷纭,但好像都不如这一句诗词更能够概括。此刻,在正午时分的阳光照射下,眼前连绵的碣石山群峰上的白云,散发出玉石般润泽的光亮,和青白色的山石相互映衬。近处,秋风从绿野间吹拂而来,身旁的葡萄树叶发出急促的窸窣之声,而葡萄的甘甜气息,也一下子变得愈发浓郁了。

        (作者:彭程,系本报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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