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收鱼回来了。田二姑娘看着他网里那懒得蹦跶的两条老鱼,努了努嘴。
田二姑娘是长庚的媳妇儿,可能是村里唯一不曾嫌长庚蠢笨的人了,但如今连吃了三天的野菜,不高兴的神情也挂了一脸。
瞟到媳妇儿那不满的嘴角,长庚默默踢踹着地上的渔网。“都怪这网。”
长庚是梦泽湖边上一个普通的渔民。被他责怪的网叫底八扣。底八扣是种很原始的渔网。那呆头呆脑、毛毛糙糙的样子,像极了长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傻,他只是怂,怂到用呆傻来掩盖自己是个旱鸭子,是个碰到水就怕自己会沉下去的怂蛋。因为如此,他只能缩在鱼迹罕至的小角落,扯弄着蠢笨的底八扣,眼巴巴地望着那些鱼嘲讽式地溜走。
因为他没法下水,所以就不能像真正的爷们儿一样浮在水草缠绵的梦泽湖里,把油光水滑的渔网收束在脊背上,等着满满的渔网把脊背压出深深的沟壑。然后回到家,让家里的娘儿们恭恭敬敬地倒碗白酒,也可能是黄酒。
但不管黄酒、白酒,只有爷们儿才能喝到。只有爷们儿才能优哉游哉地吧唧着嘴边的酒渍,指点着今天吃什么法子烹的鱼。
长庚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怂过去了,只盼着老婆生个不怂的娃,堂堂正正地过个晚年。
长庚不知道,老天爷最不爱眷顾的,就是怂人的痴盼。他只知道,媳妇来湖边找他的那天,日头正高,把云晒得薄薄的,让人很想躺上去。他在船上晃晃悠悠,拽着异常沉的渔网。汗水流进了长庚的眼睛,他眨巴了两下,又疼又辣。眼泪水缝里头,忽然就渗出了他媳妇儿。
他以为自己中暑了,仍死命地拖着渔网,或者说,是被渔网拖着。这么一拉一拽之间,小木船被斜成了个危险的角度。
“长庚!”田二姑娘一声尖利的喊叫把长庚吓了个激灵。长庚这才猛地发现,碧绿的湖水就在自己的眼前了。
没有风,湖面死寂沉沉的,像个大号的鼻涕虫。
长庚浑身都僵了,他像根柴火似的杵着,暴露着自己怂蛋的本质。
田二姑娘蹚下了水。谁能看着自家爷们儿在面前翻船呢?
可田二姑娘还是太久没下过湖了,滩涂上的青苔滑腻地附在她的脚板上,她下意识地挣了挣,这是个致命的错误,和长庚的怂一样致命。
青苔毫不留情地甩开田二姑娘。什么时候就躺在了水里?她再也没可能知道了。
长庚被这一幕激红了眼睛,不管不顾地跳进了水里。
轻柔的湖水携着些他从未冒出过的壮语灌入耳朵里,长庚觉得自己所有的感官都被湖水堵塞了。
但这柔滑的水里,是什么那么粗粝?这广阔的梦泽中,是什么把他越缠越紧?长庚慌乱地扑腾着手脚,他竟没沉到水底,长庚惊得想给自己一耳光。
早知道就早点下水了。
早知道就不那么怂了。
世间只恨“早知道”。底八扣也不喜欢这话。于是它紧紧地攀附着长庚的脊背,借着勾住的一把水草,牢牢箍住这悔到妄图回到过去的懦夫。
长庚好想吼叫,想问田二姑娘无端端地来干吗?想问这底八扣为何缠上了自己的身?想问自己怎的就是挣不开这怂蛋的网,就是逃不脱这宿命的纠缠。
没人听得见了,人们只能看到长庚夫妇两眼圆瞪,先后消失在了洞庭湖面。
多少个人冲了过去,可太远了,也太迟了。
为了掩盖自己的旱鸭,长庚选了个最僻静的角落。
多好,多好,没人拆穿他。但没人能救他。
都怪,那网。
(作者:汪伊凡,系湖南长沙市南雅中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