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贵州平塘县大窝凼的喀斯特洼坑中,银色的“中国天眼”仍在探视宇宙,但在“中国天眼”之父南仁东的房间里,时间却停住了脚步。9月15日,南仁东因病在美国去世,这位率先提出在中国建设新一代射电“大望远镜”,并在十多年间,走遍贵州许多窝凼,选出理想台址,又用近十年时间跑遍工程现场的每个角落,罹患癌症仍坚守岗位的中国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简称FAST)工程的发起者及奠基人,倒在了“中国天眼”建成而尚未正式启用的时刻。时年72岁的南仁东,生命在欣慰与遗憾中戛然而止,留在中国大地上的是世界最大单口径、最灵敏的射电望远镜。
“20多年只做这一件事”
“咱们也建一个吧。”1993年,获悉科学家们在日本东京的国际无线电科学联盟大会上提出,要在全球电波环境继续恶化之前,接收更多来自外太空的信息,建造新一代射电“大望远镜”时,南仁东做出了这个决定,这让“南仁东”这三个字,从此与FAST这个射电望远镜密不可分。
随意翻开一本世界科技史著作,射电天文学都是20世纪科技进展中颇为重要的章节之一。20世纪60年代四大天文发现——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类星体、脉冲星和星际分子,它们分别为大爆炸宇宙论提供支持、让人们重新思考红移的本质,更进一步了解宇宙的物理本质和更深入了解宇宙间生命发生的适宜条件——这四大发现都是利用射电望远镜才得以进行观测的。
在这些穷宇宙之边际的探索中,射电望远镜功不可没。自那以后,世界各国开始建造更大口径、更灵敏的射电望远镜来破解更多来自宇宙的秘密。
作为一名天文学家,南仁东不可能不知晓这段天文史。正因如此,24年前,时任中国科学院北京天文台副台长的南仁东,便敏锐地抓住了契机,提出:“在中国境内建造直径500米、世界最大的单口径射电望远镜。”
当时,我国最大的射电望远镜口径只有30米,从30米到500米,这是个太大胆的设想,看好的人寥寥无几——建设这样大口径的射电望远镜已不仅是一个严密的科学工程,还是一个难度巨大的建设工程,涉及天文学、力学、机械工程、结构工程、电子学、测量与控制工程,甚至岩土工程等各个领域,且工程从纸面设计到实际建造和运行,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是否有合适的地方?施工难度怎么克服?”这是当时人们最为普遍的质疑。但南仁东认准了这件事。从1994年开始,年近50岁的南仁东开始主持国际大射电望远镜计划的中国推进工作。他大胆提出,利用我国贵州省的喀斯特洼地作为望远镜台址,建设巨型球面望远镜作为国际平方公里阵列射电望远镜(SKA)的单元,并立即启动贵州选址工作。
“为了选址,南老师当时几乎踏遍了那里的所有洼地。”南仁东的学生、FAST工程接收机与终端系统高级工程师甘恒谦回忆,当时,南仁东带着300多幅卫星遥感图,跋涉在中国西南的大山里,“有的荒山野岭连条小路也没有,当地农民走着都费劲”。
访山归来,南仁东心里有了底,正式提出利用喀斯特洼地建设射电望远镜的设想。经过多年的论证,2007年7月,FAST作为“十一五”重大科学装置正式被国家批准立项;2008年,国家发改委批复了FAST的可行性研究报告;2009年,中科院和贵州省人民政府联合批复了FAST项目初步设计及概算。
2016年9月25日,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FAST)竣工,最终建成的FAST拥有500米的口径、相当于30个足球场的接收面积。如果在国际上做一个横向比较,FAST与号称“地面最大的机器”的德国波恩100米望远镜相比,灵敏度提高约10倍;比排在“阿波罗”登月之前、被评为人类20世纪十大工程之首的美国“阿雷西博”305米望远镜,综合性能提高约10倍。建造FAST的“窝凼”——几百米的山洼被四面的山体环绕,正好挡住外面的电磁波。这个世界第一大单口径射电望远镜,可以观测脉冲星、中性氢、黑洞等等这些宇宙形成时期的信息,以及捕捉来自外星生命的信号。
从1994年开始主持FAST项目的选址、立项、可行性研究及初步设计,主编科学目标,指导各项关键技术的研究及其模型试验,历经22年,南仁东带领团队最终建成了“中国天眼”。“南老师这20多年只做了这一件事。”他的同事和学生们说。在这8000多个殚精竭虑的日子里,南仁东带领老中青三代科技工作者克服了不可想象的困难,实现了由跟踪模仿到集成创新的跨越。“南老师推动了世界独一无二的项目。”FAST项目副总工程师李菂说:“他的执着和直率最让人佩服。”
“造不好,怎么对得起人家?”
留着八字胡、目光凌厉,“一看就是‘头儿’”,这是姜鹏对南仁东的第一印象。在成为南仁东的助理,熟知他的过往经历后,FAST工程调试组组长、研究员姜鹏觉得“他的人生充满的是调皮、义气、玩世不恭,甚至有些捣蛋”。
身材瘦小的南仁东的确是个“传奇”。他于1945年出生在辽源市龙山区,1963年,南仁东以高考平均98.6分(百分制)的优异成绩成为“吉林省理科状元”,并考入清华大学无线电系,是当地10年间唯一考入清华大学的高才生。根据他的老友,FAST工程顾问、高级工程师斯可克回忆,毕业后,他俩在吉林通化无线电厂开模具,南仁东从冲压、钣金、电镀等“粗活”到土建水利样样都学,更带领技术员们生产出中国第一代电子计算器。但在选择硕士专业的时候,南仁东却不按常理出牌,他考取的是中国科学院的天文学研究生,跨入了与此前专业差异很大的天文领域,并“一发不可收拾”。
20世纪,无线电波打开了现代天文观测在不可见光领域的“窗口”,能够接收来自宇宙的电磁信号的优良观测设备就成为在这一领域一决高下的“利器”。南仁东深知要让中国的天文观测重回世界高地,建造大型观测设备是当务之急。
“感官安宁,万籁无声。美丽的宇宙太空以它的神秘和绚丽,召唤我们踏过平庸,进入它无垠的广袤。”南仁东以这句话表达了他对星空的追求。“别人都有自己的大设备,我们没有,我挺想试一试。”他说,他心中最大的梦想,就是把大窝凼变成一个现代机械美感与自然环境完美契合的天文观测奇迹。
为了推动立项,他成了“推销员”,设法参加国际会议,逢人就推销项目。“我开始拍全世界的马屁,让全世界来支持我们。”南仁东曾这样自嘲。为了寻求技术上的合作,南仁东北上哈尔滨工业大学,南下同济大学,继而奔赴西安电子科技大学。
终于争取到立项,南仁东的反应却不是欣喜若狂。从2011年开工令下达起,在5年半的工程建设过程中,先后150多家国内企业、20余家科研单位、数千人的施工队伍相继投入FAST建设,这么大的射电望远镜建设,关键技术无先例可循、关键材料急需攻关、现场施工环境非常复杂,工程的艰难程度远超出想象。可想而知,南仁东肩上的担子,压得很重。
在2010年,FAST曾遇到建造以来的一场近乎灾难性的风险。据姜鹏回忆,2010年,他们对买自知名企业的十余根钢索结构进行疲劳实验,结果全部以失败告终,没有一例能满足FAST的使用要求。当时,台址开挖工程已经开始,设备基础工程迫在眉睫,可由于购买的材料达不到工程要求,反射面的结构形式迟迟定不下来。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南仁东提出用弹簧作为弹性变形的载体,来解决钢索疲劳问题。在姜鹏看来,这有些异想天开。“在我看来真有点天马行空,不可思议。”姜鹏说,“但他就是希望大家能发散思维。”
然而,用弹簧仍然是行不通的。在姜鹏最后一次向南仁东论述了弹簧方案不可行之后,他清晰地记得,空旷的会议室里,南仁东背着手站在黑板前,盯着那草图,“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姜鹏说:“我当时很难理解,这样的大科学家也会手足无措。”但他很快就明白南仁东的压力之大。“他寝食难安,天天与我们技术人员沟通,想方设法在工艺、材料等方面寻找解决途径,他背负的责任太重了”。
尽管失败带来了打击,但放弃却绝不是科学家的选择。“造不好,怎么对得起人家?”“国家投了那么多钱,国际上又有人说你在吹牛皮,我就得负点责任。”这样的话挂在南仁东嘴边。南仁东决定转向钢索的研制,整个研制工作接近两年,经历了近百次失败。几乎每一次,南仁东都亲临现场,沟通改进措施。最终,研制出满足FAST要求的钢索结构,让FAST渡过了难关。
在长达14年的预研究和建设过程中,南仁东主持FAST科学目标,指导各项关键技术的研究及模型试验,实现了三项自主创新:利用贵州天然的喀斯特洼坑作为台址;洼坑内铺设数千块单元组成500米口径球冠状主动反射面;采用轻型索拖动机构和并联机器人,实现望远镜接收机的高精度定位。突破了一系列技术难题,发明了500MPa耐疲劳拉索,突破了高效握拔力锚固技术、大跨度索网安装和精度控制等难题;提出通过“水环”和运动配重扩大焦舱的运动空间同时增加系统阻尼的设计。
“懂无线电、焊接、机械的天文学家”
有人说,FAST成就了南仁东。但实际上,早在FAST之前,南仁东就已经是著名的天文学家。1984年,南仁东使用国际甚长基线网对活动星系核进行系统观测研究,在这一领域的早期发展阶段,主持完成欧洲及全球网10余次观测,首次在国际上应用VLBI“快照”模式,取得丰富的天体物理成果;VLBI混合成图达到当时国际最高动态范围水平,使20世纪80年代国内进行VLBI数据分析成为可能。
他在日本作客座教授期间,帮助日本空间甚长基线干涉天文台项目解决卫星-地面VLBI的成图难题。多年的突出成果得到国际同行赞誉和认可,他于2006年被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射电天文分部选为主席。
后来,南仁东放弃国外的优渥条件,回国挑起天文事业重担。
“南老师曾说过,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一生之中能参与大项目的机会难能可贵。这既是机遇,也是挑战。”从2001年开始参与FAST项目的国家天文台研究员张海燕说。如今再忆前期艰难,以及南老师不断鼓励大伙团结一心的情景,她泣不成声。
从FAST项目开始至今,南仁东一直任首席科学家,通过国内外同行间的合作,主持编写了FAST立项建议书,确定了中性氢、脉冲星、分子谱线、VLBI和地外智慧文明搜寻等5大科学内容。FAST具有高灵敏度和大天区覆盖,有利于发现更多罕见品种的脉冲星。中性氢与脉冲星巡视被国际天文界评审为FAST两个最高优先级科学目标。
2012年,FAST 973项目正式启动,作为资深咨询专家,南仁东指导FAST 973项目“射电波段的前沿天体物理课题及FAST早期科学研究”的立项及组织实施;确立了FAST实现世界首个漂移扫描多科学目标同时巡天的原创科学策略;提出调试阶段全波段监测蟹状星云脉冲星的优先观测计划;建议了用于望远镜调整期及早期试观测的单波束和多波束接收机,前者已投入试观测。
在国家天文台FAST工程副经理、办公室主任张蜀新眼里,南仁东不只是个天文学家,他还精通岩土、焊接、机械、工程管理。在审核危岩和崩塌体治理、支护方案时,不懂岩土工程的南仁东,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学习相关知识,对方案中的每一张图纸都仔细审核、反复计算,指出方案中的错误,提出了大量的宝贵意见。“他是个天文学家,但为了FAST,他把自己练成了通才,拿起电焊能焊得有模有样,给机械专家提点问题也总在点子上。”张蜀新说。
据FAST工程馈源支撑系统副总工潘高峰回忆,在台址勘察期间,为了更清晰地了解现场,掌握第一手资料,制定正确的危岩治理方案,65岁的南仁东和年轻人一起,在没有路的大山里攀爬。在去陡峭山顶时,大家劝他在山下等着,看完结果向他汇报,他却坚持:“我要和你们一起上去,看看实际的情况。”
多年来,FAST项目成为享誉世界的超级大工程,其创新技术得到了各方认可,获得了各种奖励,如创新的索网技术成果获2015年钢结构协会科学技术奖特等奖、2016年广西技术发明一等奖和2016年北京市科学技术奖一等奖。但属于南仁东个人的荣誉却只有“CCTV2016年度科技创新人物”“2016中国科学年度新闻人物”“2017年全国创新争先奖章”寥寥几项。
他对名利淡漠,却对现场的工人和贫困地区的孩子十分上心。他曾给来自云南的工人买运动服,还常带些瓜果与工人们分享。每次晚饭后,他都会到工人的工棚坐坐,“端起工人吃饭的碗就喝水”。他的记忆力极好,几乎知道每个工人的名字、工种、收入情况,“还知道一些他们家里的琐事”。张蜀新说,南仁东看到了当地人生活的艰苦,了解当地小孩子上学的不易,于是他出资捐助十余位儿童上学。时至今日,仍有受资助的学生给他写信。
在南仁东逝世时,留下遗愿,丧事从简,不举行追悼仪式。他骤然离世,留下无数寄望,目前,FAST项目还在紧张调试,“要让FAST早出突破性成果,以慰藉南先生在天之灵。”他的同事和学生们说。
(本报记者 詹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