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抒情诗的魅力

    【编译者说】

    俄罗斯抒情诗既有一般抒情诗的优美、秀丽，又因其宗教、哲学背景而具有宏阔的人类视野，尤其关注人的精神的安顿与升华，关注人类的前途与命运，显得深沉、悲郁，这使它比英国、美国、西班牙、意大利等国的抒情诗，多了一份震撼人心的凝重，而较之德国文学，又多了一份自然之气、灵秀之气，因而，独具艺术魅力。正是这份独特的艺术魅力，使笔者30多年来乐此不疲地翻译、研究俄罗斯诗歌，并且在接受了商务印书馆和顾蕴璞先生的委托后，不惜放下一切工作，花了整整8个月的时间，心甘情愿地做一项完全不被当今科研体制认可的工作——编选俄汉对照本《俄罗斯抒情诗选》。

    俄罗斯地跨欧亚两洲，兼有东方与西方双重特点，东正教更赋予它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这使得其文化、文学尤其是抒情诗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从俄罗斯抒情诗来看，这一独特的魅力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直面现实而又富于哲理

    俄罗斯人热爱脚下的土地，热爱现实生活，他们深深扎根于现实，关心民族的前途与命运，因此，俄罗斯文学包括抒情诗尤其是文人的抒情诗，其突出特点是直面现实，反映社会现实问题。俄国第一位职业诗人谢苗·波洛茨基已初步奠定关注现实的基础，18世纪更是形成了俄国社会诗的传统，它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强调履行人民职责，歌颂尽忠报国，描写有益于国家和人民的重大事件；二是“和一切阻碍祖国顺利前进的东西作斗争”。到19世纪，俄国社会诗终于形成蔚为壮观的局面，出现了普希金、涅克拉索夫以及雷列耶夫等为代表的“十二月党人”诗人的作品构成的社会诗，在社会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一直影响到20世纪。与此同时，受既是宗教也是哲学的东正教影响，特别是受德国古典哲学及西方哲学的影响，俄罗斯抒情诗又富于哲理。谢苗·波洛茨基所创作的、被称为俄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诗集的《多彩的花园》已有许多哲理诗，罗蒙诺索夫、杰尔查文对此进一步推进和发展，至丘特切夫，形成了俄国诗歌史上著名的“哲理抒情诗派”，影响了19世纪中后期和20世纪俄国的诗歌。

    俄罗斯抒情诗的哲理，我们从丘特切夫的名诗《沉默吧！》可见一斑：“沉默吧，隐匿并深藏/自己的情感和梦想——/一任它们在灵魂的深空/仿若夜空中的星星，/默默升起，又悄悄降落，——/欣赏它们吧，——只是请沉默！//你如何表述自己的心声？/别人又怎能理解你的心灵？/他怎能知道你深心的企盼？/说出来的思想已经是谎言。/掘开泉水，它已经变浑浊，——/尽情地喝吧，——只是请沉默！//要学会只生活在自己的内心里——/那里隐秘又魔幻的思绪/组成一个完整的大千世界，/外界的喧嚣只会把它震裂，/白昼的光只会使它散若飞沫，/细听它的歌吧，——只是请沉默！”这首短短的小诗包含了相当丰富的哲理内涵：第一，人无法认识这个世界更无法准确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真切认识，因为“说出来的思想已经是谎言”，这是丘特切夫极其深刻的哲学名句，含义相当丰富——第一，越是深刻的思想，与语言的距离就越大，我国的《周易》早就说过：“言不尽意”，老子也说过：“道可道，非常道”，庄子说得更加明确：“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第二，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与交流：不仅你的心事别人不愿也难以理解，而且更重要的是语言难以表达真正的认识，别人因此更无法理解你的心思。

固守韵律却又不断探索

    从18世纪开始，俄罗斯诗人便开始探索适合俄语的诗歌格律，最终形成了俄罗斯独特的诗歌格律。19世纪的诗人、20世纪的绝大多数诗人，包括象征派、阿克梅派、意象派等现代主义诗人，即便是像布罗茨基这样相当现代、深受西方影响、成就很高的大诗人，在抒情诗创作时都固守格律，这使俄罗斯抒情诗有颇为传统的一面。但与此同时，俄罗斯诗人在艺术上又不断探索，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固有的特点就是在艺术上标新立异，无须多说，就是一些古典诗人，也在诗歌艺术上多有探索。

    杰尔查文除了在社会诗、哲理诗等方面多有探索与推进外，还最早在俄国诗歌中探索抒情诗的视画性，创作了图形诗《金字塔》，把整首诗排列成金字塔状，并与歌颂不朽的劳动的主题相得益彰，这在后世得到不断的继承和发展。丘特切夫则在通感、象征手法方面很有成就，尤其是他的象征，往往构成多层次结构，形成多义性。费特则大量探索诗歌的音乐性，并在某种程度上独创了当时俄国乃至世界诗歌史上罕见的意象并置、画面组接的艺术手法——大胆地舍弃动词，以一个个跳动的意象或画面，组接成一个完整的大画面（意境），如其名作《呢喃的细语，羞怯的呼吸》：“呢喃的细语，羞怯的呼吸，／夜莺的鸣唱，／朦胧如梦的小溪，／轻漾的银光。／／夜的柔光，绵绵无尽的／夜的幽暗，／魔法般变幻不定的／可爱的容颜。／／弥漫的烟云，紫红的玫瑰，／琥珀的光华，／频频的亲吻，盈盈的热泪，／啊，朝霞，朝霞……”这首诗意境朦胧，描写具体，时间上似乎很短，实际上却从夜黑写到黎明，后来的名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与此类似，而且很好地表现了热恋者不觉得时光流逝的主题。

极其丰富但又颇为凝重

    俄罗斯抒情诗的极其丰富，包括几个方面。一是内容极其丰富，举凡社会生活、个人情感乃至大自然的一切，均可入诗；二是体裁丰富，西方诗歌中所有的抒情诗体裁，如颂歌、情歌、哀歌、挽歌、牧歌等等，无所不包；三是含义丰富，许多好诗往往具有多层次结构和多义性，这从丘特切夫的名诗《海驹》中可略见一斑：“哦，骏马啊，哦，海驹，/你身披浅绿色的鬃毛，/时而柔顺、温和、驯服，/时而狂怒地飞蹦乱跳！/在神灵辽阔的原野上，/是狂烈的风暴抚育你成长，/它教会你如何嬉戏、跳荡，/自由自在地飞驰向远方。//我多么喜欢你飞速奔跑，/展示你的高傲，你的神勇，/飞扬起浓密的鬃毛，/大汗淋淋，热气腾腾，/暴风雨般扑向岸边，/发出一阵阵欢快的嘶鸣，/蹄子一碰到响亮的海岸，/就变成水花，四散飞迸！……”初看，这首诗描绘的是一匹真正的马，写了马的形体、马的性格、马的动作，这是第一层；可诗歌的结尾两句却使我们惊醒，并点明这是海浪，从而由第一层写实的语言转入带象征意味的诗意的第二层次，使写实与象征两种境界既相互并存，又互相转化。但诗人的一大特点是把自然现象与人的心灵状态融为一体。因此，这首诗表现的是人的心灵与人的个性，这是第三层。而这第三层又具有多义性：这是一个满腔热情、执着追求的人，朝着理想勇往直前地猛冲，最后达到了理想的境界，精神升华到了另一天国。这一切，都是借助象征的魔力来实现的，丘特切夫不愧为俄国象征派的祖师。

    在东西两种不同文化中摇摆，广袤无垠的大自然，漫长寒冷的冬季，苦难深重的历史，这些综合因素造就了俄罗斯人热情、开放、富于幻想、情感化、艺术化同时也颇为忧郁的民族性格，这也在文学艺术中鲜明地体现出来，使得俄罗斯的音乐和文学都有一种“俄罗斯式的忧郁”。在俄罗斯抒情诗中，即使像普希金这样主要歌颂生命的欢乐的抒情诗，都会有一种“明亮的忧郁”，从而独具一种凝重感，此后更具哲学感的俄国诗人的抒情诗，思考大自然、心灵的奥秘，思考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表现自然的永恒与人生的短暂，多角度展示人生的种种悲剧，就更为凝重了。

    （作者：曾思艺，系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俄罗斯抒情诗选》一书的主编、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