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塞罕坝就走进时光深处了。
激情包围了我和我的塞罕坝之行。键盘激流般哗哗响,在无边的绿野和爽风中湿润了一行行记忆。记忆就是时间的钉子,不让大地翻卷,不让那些创业者肩上的雨光雪光汗光月光从指缝中流走,不让半个世纪血汗的温度随纷纷落叶在风中远去。因为伫立在树后的宁静,因为草原上摇曳的梦与感动,因为新鲜的心灵与土地的零距离亲近,一颗心掏空了全部,无须保留。郑重地放在大地上,弯成一道虔诚的投影,我的灵魂。向着塞罕坝的悲壮与崇高,向着大自然的苍茫与美丽,向着历史的血脉与温度,长拜与匍匐。再从根系深处汲取力量与思想,还有诗千行。
英雄有泪不轻弹,总是未到动情处。创业的道路上,人们习惯于记住白天那些彩旗飘扬的庆典、声震长天的豪迈与誓言,还有晚上咣当咣当撞得大醉的酒碗。曾经的动摇、沮丧和苦涩的泪水,早已和血水汗水一起,滴落在树根草根的泥土中,渗进它们的生命而远离大地上的欢呼。其实,泪水血水汗水常常是历史车轮前进的润滑剂,不在泪水里泡三次,不在血水里泡三次,不在汗水里泡三次,那简直不能称为胜利。
塞罕坝的巨变现在已广为人知了。拥有千百万年原始森林、曾为大清帝国皇家猎苑的塞罕坝,开禁之后不到百年,便被斧头与大锯、贫穷与战争、荒火与征伐毁成一片死寂的荒漠。风沙、寒冷、干旱、枯萎……大自然遮天蔽日的报复,让曾经蜂拥而入的人们转而纷纷逃难,沙尘暴就拍在他们的脚跟处。大森林排山倒海地倒下了,沙尘暴遮天蔽日地站起来了,灾难向着北京向着河北向着中原滚滚进逼,决定历史走向的时刻到来了。
1962年初春的一个风雪之夜,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荒山大漠上,有四人点燃了“第一堆篝火”——标志着林业部筹建的塞罕坝机械林场正式成立。他们是林场的第一任领导班子成员:党委书记王尚海,原承德专署农业局局长;场长刘文仕,原承德专署林业局局长;技术副场长张启恩,原林业部造林司工程师;副场长王福明,原丰宁县副县长。前两位是从烽火硝烟中走来的革命者,张启恩是北大毕业的高级知识分子。此前他们都在城里的机关工作,但是,党一声令下,四人二话不说,打起背包就来到了荒凉的塞罕坝。
接着,秋天,大卡车又拉来172名大中专毕业生。当时,整个中国仍笼罩在三年困难时期的愁云惨雾之下。一无所有的荒野之上,生活该是怎样的艰难啊!交通隔绝,送到坝上的家信一到就是一捆儿,一封信就能引爆所有“小资”的号啕大哭。造林连续两年失败,条件环境又如此恶劣,里里外外好多人主张下马。这时候,如果领导者怕苦怕累,信心动摇,贪图城市生活,塞罕坝林场说黄也就黄了——当时林业部筹划的另外几个林场就散伙了。而在塞罕坝,正在风雨飘摇人心惶惶之际,四位领导却不约而同地把户口迁来了,把老婆孩子从北京、承德和县城接来了。尤为难能可贵的是技术副场长张启恩,妻子在中国林科院工作,家在北京和平里,他却义无反顾,把妻子和三个孩子带上塞罕坝。我们完全可以想见,于人之常情,四位领导者的妻子一定不情愿,一定哭过吵过闹过,年幼的儿女们更会泪水涟涟,因为荒野上没电灯,没收音机,没幼儿园,没学校,甚至没有路,只有茫茫的风沙和暴雪。但是,四位领导干部为了党交给的任务,为了塞罕坝的未来,带着自己的家人,像烈士群雕般挺立在塞罕坝,寸步不离,坚如磐石!1966年,张启恩在参加劳动时从机车上摔下来,一条腿粉碎性骨折。从此,他终生与拐杖为伴,但依然满怀热情坚持工作,同事们因此送他一个绰号——“特号锅炉”。
他们就是塞罕坝的“定海神针”!
初来乍到,扎根很难,更难的是造林。在塞罕坝近150万亩的荒野秃山上,要划分成块,做好计划,然后一棵一个坑,一行接一行,一亩接一亩,年复一年地干下去啊!三代人,55年,大片大片的枯黄被塞罕坝人从地图上抹掉,除了一些石坡峭壁山旮旯(目前正在“攻坚造林,见缝插绿”),占地124万亩以上的广阔森林擎天而立!
世界上有哪个国家、哪个团体、哪个政党能把这件事干到底呢?或许不是绝无仅有,但中国共产党人在塞罕坝,一定创造了最为光辉的榜样!
故事还没完。
马架子、地窨子搭起来了,大冬天,党委书记王尚海下令:“领导干部睡门口,让群众睡里头!”
无论在总场还是下基层,所有场领导都在职工食堂吃饭,跟大家一样排队买饭,有啥吃啥,从不单做。
大队人马去荒原野岭造林,为节省时间,都在当地临时扎帐篷、搭窝棚,总场领导一直坚持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天黑了,下工了,职工们可以呼呼大睡了,领导们还要凑着柴油灯,开会到深夜。
2005年,大唤起林场(分场)职工贾晓华在打井时因吸入有毒气体昏倒井下。场长王凤明闻讯赶到,甩掉棉袄,纵身跳下3米多深的井坑,使尽全身力气将贾晓华托起。贾晓华获救了,王晓明却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年仅49岁。
抗战时期,王尚海率领县游击大队在围场县打过游击,曾一夜之间炸掉鬼子四个炮楼。他对这片热乡热土充满感情。1989年12月24日,老书记王尚海因病去世。按照他的生前遗愿,人们把他的骨灰撒在当年“马蹄坑大会战”时生长起来的一片松林中,林边立有一块金黄色巨石,上刻“尚海纪念林”。前往瞻仰时,我穿过横平竖直的茂密松林,蹚着没膝深的荒草,一直走到巨石前。松涛阵阵,细读碑文,我仿佛听到一颗强劲心脏的跳动和广阔山野的激情回响。王尚海头戴狗皮帽子,身披白茬羊毛大氅,足登毡疙瘩,仿佛仍在那里对着十万大山哈哈大笑。
没有“定海神针”,难成惊天大业!
这就是塞罕坝的结论。
此刻,时光在蓝天丽日下热烈地展开。那份在手心里荡漾的蓝与绿,那个温馨宁静却曾经无处安放的梦乡,那些小草、露珠、蝶翅和从月光中滴下的诗情,一起翩然归来。让塞罕坝的浓浓绿色,让塞罕坝人的浓浓情怀,像风一样荡漾开去吧,拥抱我们的大地我们的天空我们的时代——当然,还有人类最初就藏在森林里的如花梦想。
(蒋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