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重返青山村
决定去青山村已是2017年3月。
从宜昌到秭归如今已是全程高速,不用一个小时就到了县政府。扶贫办的工作人员正在等候。那是一张戴着眼镜的年轻面庞,年轻到我一度以为认错了人。毕竟,90后的小伙子和山区扶贫,这画面怎么看都觉得违和。
车没有多停歇,直奔周坪乡青山村。对了,周坪已经不再叫周坪,现在叫九畹溪镇,而青山村也改名为中阳坪村。11年过去了,地名改了,陪我故地重游的人也换了,这是否意味着我将看到与11年前迥然不同的景象?从那一片山水中搬出来的人们,也已经在新家生活了快20年了,他们,如今又是过着怎样的生活?曾经的不安与自卑、贫困与焦虑,是不是已经在慢慢远离?那些因山路遥远而一辈子没有到过县城的老人们,这些年可有去秭归的茅坪看看吗?可有看到高峡出平湖的美景?可有看到与县城毗邻那雄伟矗立的三峡大坝?
山区的3月总是忽晴忽雨,完全不可捉摸,就如这不可捉摸的人世变幻。只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至少我践行了诺言,又回到了这里。
终于在这遇到了老熟人。1997年青山村开始实行搬迁,他是进驻到村里的工作组主要成员;2006年我初进青山村采访,他一直陪同左右。对于周坪乡这些年来的扶贫工作,应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11年未曾见面,他依然坚守在扶贫的最基层,按他的说法,是要“坚守到明年退休”。他就是周坪乡原扶贫办主任秦士进。
九畹溪镇政府搬进了新的大楼,扶贫办也有了不错的办公场所。11年之前,周坪乡扶贫办还在一座低矮昏暗的房子里办公。还记得某次采访回来得太晚,车子刚刚转到停车场,便看见两个工作人员在房前的台阶处张望,在强烈的车灯照射下,他们慌慌张张后退了几步,似乎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他们一直在担心这恶劣的条件会威胁到我们的安全。我抬起头,看到了满天星光,映衬着丝绒一般的夜空,异常明亮。那寂静的乡村,隐藏的真情,和如水一般的星光交织在一起,那么美,那么璀璨,让人心生温柔,顿觉一片澄明。
这繁复人世间的温暖瞬间,或者正是我坚持旧地重返的原因。
车继续前行,大都是笔直的马路,似乎11年之前的坎坷不平、蜿蜒曲折早已烟消云散,相信这里的工作人员已不会再有安全问题的担心,只剩下这康庄大道,让行路人不再心有烦扰。车平稳地走着,转过一个弯,下了一个坡,始终行驶在山水之间——左边是高耸着的连绵山脉,山下是静静流淌着的九畹流,右边倒是成片的农田,金黄的菜花、青绿的麦苗和时隐时现的阳光,看得人心生欢喜。
“看,那就是青山村。”同去的秦士进遥遥指着前方的一座山。我顺着手指的方向,发现那里有好几座大山错落而坐,不知道他究竟指的是哪一座?但我知道,无论哪一座,都和青山村一样,有着令人无法想象的过去。而它们的现在和未来,则在眼前一览无遗。
山里的樱桃花开得格外灿烂,远远望去,有娇羞地掩映在树林里的,也有大片大片怒放的,更多的则是三三两两地散落着,独自盛开,和周围的青山、树木、杂草,以及那些不知名的小花相映成趣。这才是活泼生动的田野啊,任何自由自在的生长都值得驻足欣赏。
再一次开始爬山时,我知道可以仰望的那一座山上就隐藏着青山村。多年前来到这里时,蜿蜒的山路、陡峭的悬崖和湍急的河流令人望而生畏,而这一次,悬崖和河流依然在,山路依然是十八道弯,却没有了畏惧感。也许时间带走的,不仅仅是年少无知,更多的则是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第一批和第二批集中安置点就这样出现了。它们坐落在最高峰的山脚下,但在房子的下面,还有更多的山谷和盘山公路。可见,这一批安置点也并不是建在最低的山谷。20年前,第一批从青山村搬迁下来的农户仅有8户,他们和随后搬下来的第二批农户居住在一起,相隔只有几十米。整齐划一的楼房,门前小小的自留地,栽种的品种花样百出,有土豆、麦苗、白菜、大葱、蒜苗和豌豆苗。豌豆苗正是开花时节,白色的小花很是美丽,一小朵一小朵的,像极了翩翩飞舞的蝴蝶。
房子大都锁着门。惊蛰刚过,主要劳动力多不在家。除了几个老人。他们原本都在自家的门前坐着,聊天、喝茶、晒太阳,悠闲而自在,看到有车爬坡上来,停在安置点的空坝处,便都齐齐围拢了过来。因为过于偏远,以往看到外来的人和车,这里的人们大多只会远远地观望。在我的印象中,那时的他们是害羞的,甚至是麻木的,与此时的他们判若两人——热情地打招呼、搬椅子、泡茶水,脸上带着笑容,曾有的对未知的恐惧,现在踪迹全无。这可能是因为居住位置的变迁、生存环境的改变、甚至因九畹溪漂流的火爆所带来的成千上万的游客,让他们看到了与青山村不一样的世界、见识了青山村之外的人们,所以拥有了不同于以往的自信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吧。
75岁的周功早和姚兴文是邻居。一看到秦士进,老人马上将他拉到一边,嘀嘀咕咕说着一些话,很是亲热。虽然已过古稀之年,老人依然精神矍铄、耳聪目明、极为健谈。发现有人在听他们谈话,周功早咧嘴一笑,乐呵呵地说:“我们大门口的路太窄了,过年伢们都开车回来了,堵车!我给领导反映反映,要是能加宽就好了……”20年前修建的安置点,现在来看,门前预留的道路是不够宽阔,仅够一辆车穿行。可20年前修这样一条路的时候,没有任何的现代化工具,全靠肩挑背扛,不可谓不艰难。同去的人打趣道:“您怕是想山上的老屋吧?那里够敞亮……”老人侧过身子,指着房子背后的山,自顾自地说:“搬下来好啊,你看那山,太高,爬不动……”
周功早老人一家是2000年从山上搬下来的,算是第二批搬迁户。山上原有5亩多耕地,主要以种植苞谷、土豆为主。搬迁之后,大部分人响应了退耕还林的政策,栽上了槐树和樟树,极小的一部分土地逐步放弃耕种,时间一长,已成自然荒田,长满了杂草、灌木和各种不知名的野花。老人说,家里的年轻人都在外面,读书的、打工的、远嫁的,只会在春节回到这里团聚。说到家里的孩子们,他的语气变得百感交集。背后的大山、门前的河流、蜿蜒陡峭的山路,暂且不说它们的好与不好,老人始终都是生活在其中,如今就这样被自己的子孙舍弃了,又怎会没有伤感?
阳光慢慢有了温度,老人敞开了厚厚的棉袄,皮质的帽子被他取下,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戴上——山里就是如此,即便到了六七月份,寒冷也是随时来袭。
他指着山脚下的河流,“天一热就能漂流了,人山人海,车都没得地方停”,他停顿了一下,“伢们就关心几时能漂,总打电话回来问。他们现在回来就是当旅游,山上爬水里玩……”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山林、碧波荡漾的河流、还有那此起彼伏盛开的各式花草,怎么看也是遍地风光。想到我们这一路走来,也时时被美景所吸引,也难怪老人这样说了。
可是10年之前,山还是这座山,河也是这条河,春天也是绿叶红花,秋天亦有丰硕果实,但和当下的美景相比,始终感觉有些落寞。细细想来,当年人们为了耕种,砍树造田有之、填河造田有之、开荒垦地也有之,但这些耕田往往是东一块西一块,并不像是真的田地,更像是这片土地上裸露的伤口——森林之殇、河流之殇、大地之殇。无论怎样开垦、耕种,始终都有荒凉之感。而搬迁之后,农户大多选择外出务工,农田耕种便少了很多,山还给了山林,河也还给了河流,一切都将慢慢恢复到最为原始的状态。即使风不曾改了方向,但经过这十多年的自然生长,山林终于长成了森林——森林里应该有的植物开始生长、繁茂,应该有的动物也慢慢回迁、繁衍。
青山村终于成为了真正的青山村。
无法磨灭的记忆
秦士进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如今易地搬迁竟然成了国家扶贫最为重要的方式之一。从1997年开始尝试搬迁扶贫,无论是从事扶贫的工作人员,或是搬迁至安置点的农户,大概没有人会预料到今天的局面。20年过去了,国家开始浓墨重彩地推行易地搬迁,应该说,这也是在见到了搬迁所带来的各种变化之后所作出的决定。
“你不知道,最开始在青山村实行搬迁时,阻力有多大……”秦士进有点感慨,但他并不是对着我说这句话,他所倾诉的对象,是一起上山的县扶贫办工作人员,那位90后小帅哥袁本峰。这真称得上是两代扶贫人之间的对话,即将要隐退的老一代扶贫人,对着刚接任的新一代扶贫人,讲述着当年的困境、豪情和骄傲。这便是最直接的一种传承,年轻的扶贫人,不仅仅是接过没有完成的扶贫攻坚任务,将需要帮助的人们带入光明之地,更重要的是,要将扶贫人面对困境时的勇气和坚韧延续下去。
其中的艰难与困苦,我当然是知道的。任何一样新事物的出现、新办法的推行,无一例外会遭遇众多的阻力。而这些阻力,就像是河中的暗流,根本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有多大的杀伤力,人只能提心吊胆地往前走。
“秦主任当时就住在我家,卷个铺盖就来了,也不把自己当干部。”说这句话的是姚兴文,原青山村3组的组长,也是第一批下山的搬迁户。搬迁之后,村组重新划分,他不再担任村里的原有职务,带着一家老小专心奔小康——天热了,九畹溪漂流开始营业,他就去漂流公司干活,天冷了就在家里侍弄山上的耕地。姚兴文家原有15亩土地,虽然搬下来20年了,至今还保留了8亩农田,“我养牛啊、羊啊,种土豆、苞谷”。虽然上山种地不太方便,但他依然不肯放弃,“舍不得抛荒,有田种心里才踏实……可现在孩子们读书的读书、打工的打工,家里的人太少,种不了太多田了”。
“当年决定搬迁的领导还是有远见啊,不然,这好日子也不会让我们提前过上了。”姚兴文停顿了一下,又自言自语,“那人好像是叫孙志刚。”一旁的秦士进深深吸了一口烟,看着远处的青山,“就是孙志刚啊,要不是他使大力,你们现在还得在山上遭罪!”距离秦士进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摩托车,上面坐着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他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突然插嘴,声音很大,“那个人戴个眼镜,个子很高,我那时在村里看到他,还戴个草帽。”
大家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把记忆的碎片串了起来。
事实上,现场并没有任何人提起、或是试图提起某个领导,况且,搬迁也都是20年前的旧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宜昌任职的书记、市长也都换了好几拨,对于普通人,大都不会特别在意哪一任领导是谁。而深居山区的寻常农户,如今还能清晰地说起当年的领导,不得不说,是搬迁这件事,让他们牢牢记住了孙志刚。只是,离开宜昌已经12年之久的孙志刚,他可还记得坐落于偏远地区的青山村?记得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记得他曾首次在这里开展的搬迁扶贫吗?他当年翻山越岭的青山村,而今已是茂密的森林;他曾经见过的一些搬迁老人,而今很多已到耄耋之年;他努力倡导并坚持实施的扶贫搬迁,早已被列为国家扶贫的重要方式,在全国的很多贫困地区开始推广、实施。
忘记一个人,往往不需要理由,而记住一个人的理由却有很多。因为搬迁,因为青山村是当年的试点,因为这批人成了易地搬迁中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也因为他们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搬迁之后的益处,所以,即便过去了20年,不仅是当年的情形历历在目,他们更是牢牢记住了当年决策者的姓名。
何其幸运啊!对于青山村的农民,对于推行搬迁扶贫的决策者孙志刚,对于每一个参与过搬迁扶贫的工作人员,曾经的艰难与困险都只是过眼烟云,转瞬就被20年的光阴所湮灭。而留下的是勇气、是执着、是坚韧、是荣光、是美好生活的开端、更是一生都不会被磨灭的珍贵记忆。
搬出一片青山绿水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如今的青山村可能不大被人记起了。20年,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字复写,它让婴孩成长为青年、荒山变成森林、也足以让一个家庭从贫穷走向富足;20年,又是多少次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可是对于搬迁扶贫,青山村在20年前就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始,它影响并且改变了以往的扶贫方式,如今很多地方推行的易地搬迁,大都是青山村搬迁的复制,譬如远安。
和青山村不一样的是,远安县洋坪镇百井村的村民是被地质灾害困扰多年。百井村约有19.7平方公里,耕地大约1400多亩,山林面积23000多亩。而在百井和余家畈一带,更是地形陡峭,相对高差达到了300米。早年间人为切坡修路、无节制的资源开采,不仅导致地下出现大面积采空区,也造成斜坡的稳定性极差,在某些较陡的地段,极易产生剥蚀和卸荷型崩塌。这种崩塌的诱因并非仅仅是暴雨或者山洪,而是山体在天长日久的存在中会突然卸重般地让一小部分山体、石头剥离,就像是一个不堪重负的人,要抖掉附着在身上的某些影响平衡的重物。这种崩塌基本没有太多的预兆。村民陈修菊告诉我,没搬家之前去田里干活,一抬头就看到离自家耕地不远的山坡上翘着一大块石头,摇摇欲坠,“谁都知道那石头早晚要掉,但又不晓得哪时会塌下来,心总悬着。”
即使已经观察到某些地方有崩塌的迹象,依然无法预知崩塌的时间,其后果的严重性也无法准确判断。有可能只是几块小石头的掉落、也有可能会崩塌半座小山。在没有搬迁之前,政府唯一能做的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村民,不要在崩塌迹象严重的地方建房子、耕种,就算出行也要远离这些地方。不建房子可以,可村民的很多耕地都是依着山、靠着坡,田要是不种了,如何养活一家老小呢?事实上,只要一天没有崩塌,村民便会继续耕种,自身的警惕性也会慢慢降低,最终难免会发生让人后怕的结果。
终是搬走了。
单说百井村。远安县搬迁办在明确划分出需要搬迁的农户之后,规划、国土资源、林业和环保部门齐齐上阵,经过多方论证,在原百井村2组选择了更安全、更适合人们居住的地址,统一规划和修建了一小批集中安置房,房子按人均25平方米的标准免费分配给各个搬迁户。安置点的附近,建有配套的沼气池、猪圈、划分给农户的自留地,甚至在入住之后,又统一给农户买了猪崽,让搬迁至此的农户能够安心住下来。即便安置点距离有些搬迁户要耕种的田地远了许多,农户每天必须早出晚归,和上下班一样,可他们并没有过多的怨言:“起码不用再担心崩岩和滑坡吧。”
人一旦从危险的境地脱离,便不愿意时光再倒流,只因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从未有过的安稳和踏实。
人搬走了,留下依然让人们留恋的树林、田野、大山、岩石和清泉,以及那些千娇百媚的花花草草、姿态各异的飞禽走兽——这原本就是它们的天堂和乐园啊。如今,尘归尘、土归土,将天空的广阔还给飞鸟,将树林的茂密归于走兽,让大地的肥沃养育花草,而山泉,就让它们无尽流淌吧。世世代代,与人类的子子孙孙一起,无穷尽。
(王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