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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8月04日 星期五

    愿大地遍植绿色

    ——万松浦自然之思

    作者:张炜 《光明日报》( 2017年08月04日 13版)
    万松浦朝霞 田恩华摄
    万松浦松林 田恩华摄
    林中小鸟 田恩华摄
    深秋的港滦河 田恩华摄

        文人作家往往是推动社会思想意识发展进步的急先锋。古今中外,多少作家思考探索过人类发展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在推动形成绿色发展方式和生活方式成为时代共识的今天,广大作家以手中之笔,抒发人民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记录人民建设生态文明的伟大实践,畅想中国大地遍植绿色的灿烂明天。本期“光明文化周末”,我们特刊发、辑录一组生态文学作品,以飨读者。

     

    古河道

     

        万松浦书院东临的港栾河,如今看只是一条波澜不兴的小河。早在建院之初就有专家来勘测地形,他们同时也关心周边的风貌。我请其研究一下古河道,心里很想知道这里原来的情形,因为以前听过许多关于它的传说。勘测的结果大出所料:原以为古河道再宽也不逾五六十米,谁知它当年竟然宽达140余米,而且还是最保守的估计。

     

        据说它在古代是一条大河,宽阔到足以行船扬帆,入海口处还形成了一个大湾,偏右一侧就是一个大码头,往东不远约十华里,就是更有名的古代军港:黄河营港。今天的港栾河湾右侧仍然是一个码头,一个小渔港兼旅游码头。

     

        现在的河床里只逢大雨天才有水头从上游下来,平时虽然河水充盈,也只是随着大海潮涨潮落。河里鱼蟹很多,主要是鲈鱼和海鲶。在春秋天里,钓鱼少年在阳光里携一条银白的大鱼,模样煞是好看。书院门卫是个逮海鲶的好手,他用一个柳条篮子蒙一面纱网,里面再放几块西瓜皮投进水里,一会儿就能捉一些海鲶。

     

        这条河与龙口界内注于渤海湾的绛水河、泳汶河、黄水河差不多,都起源于素有胶东屋脊之称的黄县南部山区,属于境内四大河。今天看这四大河中最小的就是港栾河了。大自然往往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一些惊人的变故,这个过程尽管在人间显得十分漫长,但在自然神的眼里只是短短一瞬。

     

        也仅仅是四十多年前,龙口海滨的雨雪还大得吓人——有人说更早的时候雨雪还要大上几倍。我印象中,四十多年前的雨是真正可怕的:在夏天和秋天常有水灾,只要遇上一连几天不能停歇的大雨,老人们就要祷告了。在老人的祈祷声里,大雨浇泼下来显得格外恐怖。大雨像是毫无来由地下着,下个不停,虽然早已经沟满壕平。

     

        当年记忆中的平原,到了夏秋天常常出现一片片大湖,那是白亮亮无边无际的大水。虽然地处海滨,但因为排水系统不够顺畅或干脆就是雨水太大的缘故,积水总是一连数周不能消退。高杆庄稼露不出梢头,地瓜和花生一直泡在水底。猪和羊被主人牵到了沙岗上,用绳索一一系上。那时猪要像狗那样带上脖扣,模样显得十分可笑。

     

        一开始下大雨是有趣的,因为一片大湖给人畅游的诱惑,给人新奇感。但是不久大人们的懊丧情绪就感染了我们。我们也开始忧心甚至是恐惧了。

     

        最不能忘怀的是秋天收地瓜的情景:虽然好看,但性质是很悲惨的。年轻人划着门板到大水中央,然后一个猛子扎进去,冒出水面时手里擎着一个地瓜。这样的地瓜煮不烂,有一股难以下咽的苦味。那时候的收获真是可怜,不歇气干上一天,门板上才有一小堆地瓜。

     

        只有捕鱼的事是令人欢快的。到处是水,也就到处是鱼。大人捕大鱼,小孩则捕小鱼。大人捕鱼为了生计,孩子们捕鱼是为了养在瓶里。那时候见过了各种各样的鱼:红的黑的,细细的宽宽的,还有长了绿色鳍翅的。那有着斑马一样花色条纹的鱼,在我们眼里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神奇生灵。

     

        如今回想这些,竟然觉得像梦境一样不可信了。

     

        这大概就是今天港栾河萎缩的原因。河里没有了帆影,没有了浩荡之气。时间的水流变得如此纤细,以至于难以承载自己的历史。在这条河的两岸,谁还能如数家珍地讲述当年?比如这条河的今昔、关于它的故事,更有两岸人物,他们那些惊天动地的豪举?

     

        可是我们不能忘记书院是建在一片古河道上,不能忘记它的昨日波澜。

     

    桑岛

     

        这个椭圆形的岛与书院相对,二者隔开了十里水路。海岛横卧于碧波之中,绿色葱茏,房舍或隐藏于雾气或闪亮于艳阳,是对面一片不变的诱人美景。我想该有一个上等骚客为其写下一首“桑岛赋”才好,可是几千年过去,华文美章还是没有等来,殊为可惜。

     

        岛上有九百户人家,可见也不是一个很小的岛了。名为桑岛,可是如今岛上并没有几株桑树。它的西部和北部都是一片槐林。传说是当年徐芾在岛上植桑养蚕,并从这里将纺织丝绸的技术带往日本列岛。由徐芾把桑蚕带往日本是可信的,但桑岛作为养蚕基地则有些牵强。因为龙口一直是富饶的古莱子国故地,其西北部一直为鱼米之乡,不可能唯有一个海岛才更宜于植桑纺绸。当年这个岛上很可能生长着可观的桑林,以至于成为一时的风景也未可知。

     

        岛上几乎全是渔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拥有出外海捕捞的大型渔轮。中学时期开门办学时,我们几个同学被遣来岛上,曾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欢乐时光。那时我们常常作环岛游,在南部的滩涂上捡海菜,在东边的礁丛上捉螃蟹。记得有一次捉了一只海参,因为第一次面对这种活的海珍,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只用手攥住,想不到走了一会儿松开手掌,它早已化成了一汪汁水。我们那时胆大妄为,合计着要写一个船队去远海捕鱼的剧本,还提出上大渔轮出海以“体验生活”。一个红脸船长听了哈哈大笑,说你们在风浪里折腾一天就会呼天号地。我们仍然坚持上船,但最终未被应允。

     

        现在岛上有了城里人开发的旅馆房舍,而过去全是清一色的海草房子。岛中出产一种深黑色的岛石,坚硬致密,是最好的建筑用材。一般的岛上房屋都由岛石做基,配以海草屋顶和泥墙,望去别有一番韵致。全岛只有一个淡水井,井口的石板上已磨出深深的绳痕。几十年来曾多次勘查淡水井,结果都没有成功。可是这唯一的淡水井用了千百年,想不到近些年渐渐有了麻烦:开始渗出咸味,最后竟不能饮用。现在岛上不得不使用一套海水淡化装置。

     

        有一个夏风轻拂之夜,我和一些朋友站在书院北边的海岸上,突然对面的岛上放起了焰火。海里映出彩练,星夜更为绚丽,一时照亮了几千年的荒芜。

     

        一年多来,我一直与朋友筹划一个事情,就是为书院在桑岛置几间海草房子。因为每一次与来访学者去岛上,都会引起他们的一片钦羡之声。如果岛上有我们的居所,就可以让四方友人安心地住在岛上,让他们尽情地亲近这个岛。

     

        现在虽然岛上也建了旅舍,但奢华并不适宜于我们的朋友。我们倒希望这始终是一个淳朴的岛。因为我们知道所谓的各色开发,各种现代变革,带给自然之子的往往是更大的不安,有时甚至是可怕的变故。如果桑岛一直能够拥有一片洁净的海水,能够世代捕捞丰富的海产,过上一份安定丰足的生活,就是最好的事情了。实际上,几十年里岛民的生活一直优于对岸,他们并不羡慕岛外的人。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桑岛出产的海参品质极优,售价也远高于国内其他海域,是一种效力奇特的滋补珍品。在龙口,甚至是整个胶东地区,人们最为信服的滋补品就是海参。提起桑岛海参,当地人神情傲然,很快会睃着你问一句:“还有什么能比得上海参吗?”

     

    依岛

     

        依岛如果称为桑岛的卫星岛也不为过。因为它就在桑岛的西北侧,是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岛。从桑岛去依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二者相距不远,但中间有一道难以逾越的激流。我曾请朋友摇一条小船送我去一次依岛,朋友伸伸舌头没敢应承。

     

        依岛其实是一个极为有趣的岛,我早就听过许多关于它的传说故事,这些故事虚虚实实,难辨真假。有人说很早很早以前岛上曾有过一户人家,他们想必是胆大过人,敢于独居。想想看,在一座孤岛上,没有四邻,又因激流阻隔出岛极不方便,生活起来该是多么冒险。可是他们也会拥有另一种快乐,那大概是国王般的快乐吧。一个岛国,领地也就那么大,可是能够任由独一无二的主人自主自为。

     

        这个小岛上没有淡水,所以那一户人家只能采集雨水。听说如果从那儿到桑岛上来,只有一条水路可以稍稍绕开那道激流。我们想象独居小岛的人家每一次回桑岛会是怎样的情形。桑岛对他们来说就是母亲岛。

     

        即便是桑岛的人也很少登上依岛。问起依岛,渔民们往往笑而不答。再问依岛平时派什么用场?他们就说:那是躲避风暴用的。这让人不明白,桑岛为什么就不可以躲避风暴?要知道海上起了大风,船驶回桑岛与依岛都差不多啊。

     

        可能是过去的渔场在西部,那儿离依岛更近的缘故吧。但更有可能是从渔场回返时,依岛的水路更顺畅一些。我们知道,有经验的老渔人放眼去看大海,就像我们平常瞭望大地一样,哪里有沟坎河流,都一清二楚。

     

        反正后来那唯一的一户渔民也从依岛上消失了,他们搬离的原因不明。现在依岛上还留有半坍的房屋二间,是否为原来的居民留下来不得而知。但据说里面锅碗瓢盆齐全,还有一点饮用水和吃的东西。这一切都源于渔民的一个规矩:时刻为遇险的渔人准备着。

     

        传说岛中的小屋里还有两块叠放的大石头,石头下压住了一个小纸包,里面有一点神秘的药面:在海中被毒鱼所伤的人可以被它挽救。

     

        近几年来不断听说一些巨富打起了依岛的主意,想把它买下来开发经营。有的竟然放言,说要在岛上开设一个大赌场。他们大概要效法沙漠中的拉斯维加斯,想起了灯红酒绿和声色犬马。不言而喻,现在的一些人是极善于模仿的,特别是模仿西方。但可惜对于这块属于国家的、很小又很完整的水中方寸,许多主事者也没了章程,一时真不知该怎样处置。所以十分有幸的是,它至今还在那儿荒芜着。

     

        只要留下一个岛屿,也就留下了一片诗情、一些故事,更有一些美好的想象。

     

    莽林的阴影

     

        龙口在我心中是这样的形象:丛林茂密,一望无际,天气湿寒。可现实并不如此,除了南部山区有些林木外,就是书院附近的几万亩松林了。所有来书院的客人放眼四周,无不大赞一声:好一片松林。

     

        其实这仅是我记忆中的十分之一。眼下的林子诚然可爱,但美中尚有不足。这遗憾留在心头不为人道,却不能说没有。也许本来就不是遗憾,而直接就是痛,是伤口。

     

        龙口受伤的历史,其实就是整个人类受伤的一个缩影。这样讲毫不夸张。我们的大地如何变迁,我们的家园怎样受辱,只需看看龙口大地便可知晓。早在秦代这里就属于天下名郡黄县的属地,一直有“金黄县”之称,在海内最早拥有渔盐之利,是炼铁术和丝绸纺织业的发源地。古黄县统辖范围大约是今天的几十倍,它包括辽东半岛的一部分,更囊括今天胶东的主体,有山脉有平原,东与南北三面临海,且有兴旺的畜牧业,盛产稻米。黄县的大部分土地原来属于古莱子国,这个古国后来被齐所灭,齐于是获得了东部沿海最富庶的地区,一跃成为最强盛的大国。古莱子国的都城就在黄县境内,即今天的龙口市归城一带,那里至今还保留了古国的夯土城墙。齐国既是天下繁荣之邦,最后却被相对落后的西部秦国所灭。秦国强悍,齐国则强而不悍。在古代,先进地区被落后地区所战胜的例子屡见不鲜。物质极其丰富、文化极其繁荣的国家,尽管其科技水准相对先进,但由于普遍处于农耕时代,它对落后地区不见得就有什么军事优长,更多的却是被物质所累——面对异常强悍的民族进攻反而失去了抵御力。

     

        当秦国一切都还处于粗粝原始的阶段,齐国已经拥有相当细腻的生活了,那些贵族阶层可以说出有豪车居有华屋;齐都临淄,商业极为发达,一片歌舞升平。几千年前的孔子在齐都听了韶乐,竟然兴奋激动得三月不知肉味。

     

        当年天下所有的美酒丝绸骏马,先是悉数集中于莱子国,囤积于黄县归城,再后来就是在齐都临淄。

     

        今天的黄县只是古黄县的缩影。就像上帝有意为之、格外偏爱似的,这里三分之一是平原,三分之一是丘陵,三分之一是山区;另外还有自己的两个岛屿、一个半岛。从上苍的眼里看下来,这里可能就是一个美丽的盆景。几百年来,在葱茏的胶东半岛上,黄县一直是富饶安逸的代名词。

     

        不说遥远的古代,只说一百多年前,这里是怎样的自然风貌?根据记载,也还有老人的回忆,此地是一片茫茫无际的森林,到处流水潺潺,古树参天。

     

        直到六十多年前,近海四十多华里的一片广袤还被自然林所覆盖,那时候的人轻易不敢单独深入林中,人人害怕迷路。四十多年前,沿海的林地虽然大大萎缩,但仍然拥有好几处林场,有一片片阔叶林和针叶林交混生长的十万亩苍茫,其中活跃有很多狐与獾、黄鼬之类;天上有苍鹰盘旋,草间有野兔飞驰。今天呢?苍鹰犹在,野兔尚存,可是林木只剩下了区区两万亩,而且以人工防风林为主。

     

        如果人类的认识再深入到远古呢?那么这几十年来的地质勘探告诉我们,黄县龙口一带沿海并深入海中几十公里,当年全为茂密的丛林所簇拥。时光流逝,物非人亦非,无边无际的丛林被埋到了一百多米的地下,所以今天这里就诞生了中国第一座海滨煤田。

     

        原来自从有了人类以来,我们就一直走在一条告别绿色的道路上。我们离曾经有过的那片莽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今天,已经快要走到了一片不毛之地。是时候该回头了。

     

    泳汶湾

     

        从书院往西不到十五华里就是泳汶湾。那是一片开阔的水湾,与大海似连还断。这片海湾简直就是一片硕大的湖,湖上水鸟翩飞,苇荻成片,岸边微浪拍击。

     

        这个湾大致是平浅的,所以一直被儿童们喜欢。记忆中海边大人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去海里冒险,却乐于看到他们在这个河湾里嬉水。印象中只有在三十年前的一次发大水中,这个河湾才滚动着滔滔巨流。平时它总是清湛蔚蓝,给人一种平安温馨的感觉。

     

        在北方,我几乎没有看到比这个河湾更漂亮的入海口了。因为与之有诸多交往,所以更不知道还有哪里比它更为可亲和多趣。小时候记得大人一声呼喊“踩鱼去了”,就立刻欢呼雀跃。我们眼看着许多人手里只提一篮,再不带任何家什就往河湾里赶去,心里既好奇又兴奋。我们一群孩子尾随着,并像他们一样在不太深的水里抬高两脚往前走。这时候如果觉得脚下有什么软软的,且一动一动的,那就是踩住了鱼——快些弯腰取鱼吧。可是我们远不如大人们老练,往往踩着鱼却取不到手,因为当脚下有什么一动时,我们的脚心就要发痒,于是脚板稍一活动,机灵的鱼儿就逃掉了。

     

        我们都知道,要想踩住鱼,首先得练好脚心不发痒的功夫。可是记忆中谁也没有练成。问了问大人们,他们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只有到了二十岁之后,一双脚才能持重耐搔,那时也就不怕鱼儿们了。说是这样说,谁有耐性等到二十多岁呢。

     

        我只有十几岁就离开了泳汶湾,从那时起就不再关心脚心痒不痒的问题了。

     

        当年在河湾时,我们踩鱼不行,却是做其他事情的好手。比如我们可以一口气逮满大桶的螃蟹,可以在一片片的蒲苇中找出真正的小香蒲,既吃清香的蒲米,又烧烤如同芋头一样滋味的蒲根。河湾四周有多得数不过来的云雀,它们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欢叫,只有我们知道——空中每一只欢叫不停的鸟儿,它正对着的下方草地上都有一个隐藏得很好的小窝,那里面有它的孩子或还没有变成孩子的蛋。我们如果耐心寻找,就会找到像一个精心编制的草篮一样的小窝,里面有三四枚蛋,或干脆就是几只长了绒毛的小雏。

     

        关于捕捉小鸟的故事,大半有一个令人后悔的结尾。当年我们一帮人很快悟到了这是一种伤害云雀的勾当,所以到后来虽然依旧寻觅那些精致的鸟窝,但对触手可及的宝物只看一会儿,顶多是抚摸几下,然后就忍痛离去了。

     

        今天,泳汶湾还在,可是一些迷人的情趣却只存于记忆之中了。它的姿容与昨日相比稍微逊色,比如水变得少了,似乎也不如过去清湛;还有就是,它周边的河柳与蒲苇也不如过去茂盛了。特别是河湾上空的云雀,它们都叫得懒洋洋的。

     

        但无论如何,这个河湾仍旧是可爱的。在今天,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小湖更加值得珍视的了。它离我们的书院尽管还有一段距离,可是我们一直把它看成是自己的宝物。

     

    灼热

     

        因为常常在林涛中入睡,所以有时半睡半醒时恍惚觉得身在他处。那是一个与生命之弦拧得更紧的地方,一块比邮票还要小的土地。思绪托起身下的床榻,让人觉得它像船一样浮起,在时间的绿色波浪上航行,最后无声地停靠在一片灼热的土地上。

     

        我闭上双眼,就觉得它是我们书院的近邻;实际上它离此地也仅有七八华里。那是一片美丽的沙原,是我所知道的世界上的至美之地。那是我们从遥远的闹市开始寻找,最后才觅得的一片生存之地。在由无一丝灰污的白沙构成的原野上,有起伏的沙岭,有一望无际的丛林。白杨和柳树、枫树、合欢树,都长得油黑生旺。大橡树粗硕惊人,浓荫匝地——后来,我走遍大江南北也没有见过类似的大橡树林;只是在意大利的庞贝古城遗址,我四十年来才第一次见到可以和那片沙原媲美的大橡树林。除了蓊郁的大乔木林,再就是各种果林。一处林场和一处园艺场毗邻而居。这里的水果从来以甜美著称,就连丛林中的野果也硕大甘甜。

     

        一切都由水土所决定。这是一片难得的土地,是神灵护佑之地。一眼沙原上水旺的植物,再看一眼这里的人,会觉得二者给人的感受是一样的,全都蓬蓬勃勃生机盎然。

     

        那是我童年的居所。

     

        我生命中的梦想总是与之连在一起。如果不是那片自然的荫护,我将更早更快地跌入无望的黑夜。

     

        可是黑夜总要来临的,但这不是一个人的黑夜。这是整个沙原的黑夜。三十多年前开始了一场开发的噩梦,恶采煤矿,乱掘金银,化工铝业,无所不包。从此丛林不再茂长,沙原不再飘香,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整个沙原上竟然再也找不到一棵当年的硕大树木。没有那样的白杨和老槐,没有合欢树和柳树,一棵都没有了。大橡树呢?如此,那么英俊的大橡树又怎么生存下来?

     

        那是一片让人心头灼烫的美丽沙原。连这样的美丽也要破坏的,会是人类所为吗?

     

        不,许多人说,那只能是畜类的行为——还比不上畜类,因为畜类更多的还是温驯可爱。于是我们只能说:这是恶鬼的丑行。

     

        我们的书院就是在这样一隅默默守持。我们在仰望和遥望,在祈祷。书院遍植绿色:对于一片大地而言它是太小了;可是作为荒原之心,它还在不停地搏动。

     

        (作者:张炜,系中国作协副主席、山东省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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