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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7月22日 星期六

    心在舟曲

    作者:文中 《光明日报》( 2017年07月22日 11版)

     

        人已到了几百里外的迭部,我的心却还在舟曲。

     

        几天前,从广元机场一路驱车奔向甘南。行至武都两水,高速公路变成了国道,开始感觉到了颠簸。两边的山形很峻,却是黄土质地,且垦为农田。于是,植被失去了站脚之地,只能踉跄着往山下出溜,犹如从身上滑落的衣服,一直褪到脚边方才停往,瑟瑟地与白龙江一起,与赤裸的黄土大山对峙着。

     

        从两河口上跨过一座桥,世界一下子变回了青山绿水原生态。充盈的绿色中,司机兴奋地告知:咱们进入舟曲了。

     

        原生态的舟曲,山是干净的。于是,水是干净的。也于是,人是干净的。

     

        前些日子,舟曲的高中生参加了今年的高考。每当高考结束,终于从苦海中游上岸的孩子们,有朝天上扔书的,有把书烧了的,有当破烂把书卖了的。接着便是头也不回地离开校园。这仿佛是个仪式,为了诀别,也为了开始。可是这在全国各地都会上演的一幕,于舟曲却是个例外。在舟曲,倒也有个仪式:这里的孩子们自发地来到校门口,静静地横着排开来,朝着母校行跪拜礼,在大门上挂起洁白的哈达。

     

        和我一样,由甘肃国学研究会邀请参加国学论坛的六十位各地学者,大多是第一次来舟曲。两个半天的会开下来,便不由分说地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舟曲的文化也是原生态的。

     

        国学论坛在县政府的会议厅里举行。厅外的走廊里,长桌上摆满了图书资料。中心位置上,一摞古色古香的藏文文献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原来,这竟然是十三世纪之前的苯教文献的原件。

     

        我为之怦然心动。第一次听到苯教这个词,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因“藏彝走廊”采访四川大学石硕教授。这次采访的内容后来被我写进了《藏彝走廊:思想的源地》(载于2003年12月4日《光明日报》)一文。其中写道:“北端的高原,不仅保留着藏传佛教现存的所有教派,而且还存在着于西藏地区已完全消失的觉囊派,甚至藏传佛教传入以前最古老的苯教也在这里较好地保存着。”想不到,深藏于心的一份牵挂,十多年后竟然在舟曲化作梦幻般的眼见。这不期而遇带来的感动,令我忍不住戴起旁边放着的白手套,将最上边的一页文献小心拿起来。顿时,一种穿越感在心中闪电般划过。

     

        舟曲地区的藏族先民是于公元七至八世纪,随着吐蕃军队迁徙而来的。《新唐书·吐蕃传》:“……出师必发豪室,皆以奴从,平居散处游牧。”据《多麦宗教源流考》载:松赞干布曾派20万军队至白龙江流域,并要求其不得返回。至今,“噶玛洛”后裔的说法仍在当地藏族中广为流传。“噶玛洛”意为“没有赞普命令不得返回的遵守圣旨之人”。

     

        松赞干布从唐朝和天竺引入佛教,随即引发了外来宗教与本土宗教间的一场激烈的意识形态之争,最终苯教失败,大批苯教教徒被流放边地。远离中心的白龙江流域,遂成为原始苯教的重要流传地。

     

        据《舟曲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一书介绍,舟曲地区发现的苯教文献共两百四十多函,由十四位书者以标准的藏文草体,手写于加厚的防虫藏纸之上,其时限为公元十至十三世纪。

     

        原始苯教相信万物皆有灵,崇拜的对象包括天、地、日、月、星宿、雷电、冰雹、山川、土石、草木、禽兽等自然物,苯教也因此形成了种类繁多的祭祀仪式及程序。而其实,这些神秘的宗教形式一俟被带进高山环绕着的舟曲,所承载的,只是一份对自然的深深敬畏:“由于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忽略或无知,如不注重卫生、乱伐滥砍、挖石毁地、乱捕乱杀等行为惹怒了相关神灵,从而给家庭或个人的时运、财运、生命带来灾难。为防患于未然,在伐木、采石、挖地时,首先要祈求相关神灵,然后才能付诸行动。”藏族学者闵文义这段话可谓一语中的。今天,这份敬畏,连同苯教的仪式、祭司,仍然以一种原生态的方式在舟曲传承着。

     

     

        舟曲有个村子叫吉德,村里有个姑娘叫卓玛。那一年,卓玛考上了沈阳音乐学院,像小鸟一样飞走了。

     

        村里人世世代代都遵守着同一条礼俗,且从未有人逾越过:村里的女儿不外嫁。可这毕竟是过去的规矩,老理儿。今天呢?如此喧闹、如此躁动的今天呢?

     

        转眼四年过去了。卓玛像小鸟一样又飞回来了。不久,嫁给了同村的小伙子。然后,与村民一样,踏踏实实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直到坐上驶离舟曲、前往迭部的车子,我还在念叨:时间太紧,不然我真想去村里走一趟,去见见这位卓玛。同车的学者笑道:“昨天你就见到了!接待我们开会的女孩儿里面,有一个就是她啊。”“真的?”我惊讶地说。接着又问:“哪个呀?”同车人答道:“就是挺文静的那个美女。”我却怎么也对不上号:“到底是哪个呀?”

     

        舟曲的国学文化非常独特,与我这些年走南访北所看到的都不一样。这是一种原生态的国学文化。国学以原生态的方式在这块土地上世代传承,很大原因是因为其背后有个原生态的共同体。

     

        让卓玛从外面的花花世界飞回来的,是一种礼俗。按孔子的说法,礼是在小康时代才确立的。作为一种制度,礼具有一定的强制性,但这种强制性只是一种“硬道理”,而绝非法律意义上的。面对礼俗,你得听,但你也可以不听,尤其是在“礼崩乐坏”的情况下。一种礼俗坚定不移地被一个地方的人们所遵守,只能说明一个事实:这是个共同体。在共同体中,礼从来都不是单独起作用的。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礼之坚挺,背后一定有仁爱之道德支撑;而道德示强,表明背后一定有信仰助力。在一个共同体中,制度(礼)、道德、信仰一定是彼此支撑、相互打通的。

     

        这三者互介的力量,持续地为中国人的共同体文化与传统提供正能量。作家陈忠实笔下的白灵,就是在这种力量哺育下成长起来的,但可惜遭遇了乱世。正像朱先生对白灵说的那样,这个世道对你来说,太脏了。乱世中的白鹿原像个风雨之夜的破灯笼。官府、土匪、战乱,还有乡约鹿子霖作为共同体领导人的腐败与失德……这每一种势力或趋势,都在努力地瓦解着共同体。《白鹿原》讲清楚了一个道理:世道越乱,人心越散,共同体越难以维系。

     

        白鹿原是个共同体,卓玛的村落也是个共同体。尽管白灵心里、梦里总是思念着她的“大”,还有她的白鹿原,可打死她也不愿再回去。用她的话说,那个地方能把我憋死。而卓玛的坦然回归,却指称了一个原生态共同体的存在,一种共同体之爱的存在。对于平凡的幸福,或者幸福的平凡,此爱已足够。

     

        (作者: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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