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鞭笋过墙
年近古稀的节新篁,死里逃生拾回了一条命,住了一个月的医院,在这个下午,好端端地回到了古城曲曲巷中的家。他又看见小院里疏朗的竹影了,又听见风吹竹叶的飒飒声了。在这一刻,他的眼里涌出了热热的泪水。
在这个祖传的院子里,他最钟情的是那十几棵粗粗细细的竹子。不是普通的竹子,是稀有的斑竹、罗汉竹、方竹,都是他历年从外地购回并栽种、培植的。斑竹清瘦有姿,竹竿上缀着黑红的斑点,如血如泪,故又叫湘妃竹。罗汉竹的每一节间隔短促,两端细,中间鼓出,像罗汉的大腹。方竹的竿不是圆的,成四方状,竹皮黄黑。他此生爱竹、师竹,不可一日无此君。他的名字是已故父亲所赐,姓节名新篁字解箨,长大了才知道典出唐诗人元稹《新竹》中的句子:“新篁才解箨。”箨是笋壳,竹笋挣脱箨才能成为竹子。
他对老伴华素说:“不忙着进屋,我们在竹林的石凳上坐坐,好吗?”
华素是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说:“好。你与竹子分别一月,当然要赶忙亲近。”
他们在石桌边的石凳上坐下来。
节新篁说:“还记得吗?那年,我们家翻修房屋,得好几个月,城里的一个老友,说他们家在郊外有个空院子,可借给我们住。”
“你一去,就慌了神,那院子里居然没有一棵竹子。你立即请当地农民买来十几棵嫩竹好好地栽下。”
“要不白天我会神不守舍,夜晚定难入眠。”
“这叫竹癖。癖者,病也。”
节新篁嗬嗬地笑了,说:“下语精准!我是有病呵。”
华素也笑了。
节新篁搔了搔满头银发,忽然叹了一口气。
“新篁,又有心事了?”
“华素,我从大学的历史系毕业,先教书,因为业余研究荆楚文化出版了两本学术著作,然后调到文史研究馆。没想过发财,也没要过一官半职,写的书、主编的书虽不能说等身,至少可以等臀。”
“你活得直而有节,也活得充足、高贵。口碑很好。”
“夫人话外有音?”
“没有。比如那天深夜,你突发心脏病,偏偏咱们这巷子逼仄,救护车根本开不进来,我只好去敲邻居的门,立刻惊醒了好多家好多人,他们用竹睡椅扎上两根大竹竿变成了抬轿,抬起你就往外走,节约了大把时间。一到医院,你被送进了急救室。大夫说再晚来十分钟,你就没法救了。”
“不是我平日做得好,是他们以德报怨。你不是不知道,我这高傲的秉性,就有过分的地方。左宗棠说:‘人不可俗,不可不随俗。’我就忽略了,真的很愧疚。”
两个人沉默下来。
在曲曲巷,他们绝不会与人发生什么矛盾,但也绝不会亲如一家。见面点点头,多话不说;劈面相遇,侧身让人先过去;邻居有什么婚丧大事,礼貌地去送个包封,但不会去吃酒宴……他们的独生子留学出国,然后在当地工作、成家、生子,他们守口如瓶,从不对人说。
石凳边斜出一棵罗汉竹,竹根边点缀几朵蓝色的矢车菊。华素欲弯腰把花扯去,节新篁说:“别动!”
“你一直不喜欢竹旁有闲花野草。”
“这一刻,我觉得它们都很入眼。”
节新篁怔怔地看着矢车菊。
他六十岁退休时,因他平日不但学问做得好,而且书法也颇具名声,诸体皆能,尤以楷书和隶书为人激赏,于是文史馆为他操办了一个个人书法展览。报纸和电视都作了报导,曲曲巷的男女老少,无不欢欣鼓舞。个展结束没多久,该过大年了。有几位年长的邻居,上门来请节新篁书写春联,他含笑说:“我正在赶写书稿,时间紧,但我会让各家都贴上春联。”
他当然不会动笔写春联,觉得自己的手迹贴在街巷,有些委屈。他去文化用品店买了几十副印刷品的红纸对联,还有横额,和华素一起,一家一家地去送。
曲曲巷里,几乎家家都有院子,栽种着不同的花木。但节家这几种佳竹,别家都没有。一墙相隔的邻居,上门来请节新篁匀一二棵竹子去栽种,他笑着说:“不容易侍弄的,别费那个神了,想看,你只管来看。”邻居并不见怪,开玩笑说:“倘若竹笋过墙来,你应该不会阻拦吧?”他说:“绝不阻拦。不过,院墙的基础下得很深,又是麻石砌的,它怎么过去?”邻居“呵”了一声,潇潇洒洒地走了。
不是节新篁小气,而是他有异秉,觉得这样的好竹子,有几个懂得其妙处?别亵渎了这清玩之物。
阳光如金箔,在竹叶间飘飞。
节新篁说:“华素,宋人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你猜我最喜欢哪一首?”
华素笑了,说:“你住院时,我天天守在病床前,你说了许多自省的话,特别是邻人乞竹而不允、鞭笋过墙而不能的事,你说得最多。我猜这首诗应是:‘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晌开。舍后荒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
“知我者,内人也。鞭笋过墙,情至深而无声,心气相通,根叶相连,为人际和谐的大境界,好得很啊。”
华素故意问:“你准备用手扯着鞭笋过墙?”
“非也。说到鞭笋过墙,古书中早有妙法。我会先请工匠把院墙下的基脚掘开一个大口,铺上沃土;再在竹林边挖出一道不浅不深的土沟,与基脚的大口相连。然后,在土沟里撒入熬得稀烂的猪骨头和碎肉,再掩上土。竹根也就是鞭笋,会顺着土沟穿墙而去邻家。”
“你是想在无声无息中,改善与邻里的关系。”
“对。待邻家有了新竹,我再传授引竹之法,鞭笋又去他的邻家。以此类推,不出几年,家家皆有湘妃竹、罗汉竹、方竹了。”
不知不觉到了黄昏时候。
院门忽然叩响了铜环。
“节先生、华老师在家吗?”
是隔壁邻居的声音。
他们齐声答道:“在!”
“你们别张罗晚饭了。我们已备好,祝贺节先生康复出院,请你们来吃个便饭。”
华素望了望丈夫,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节新篁大声说:“谢谢!我们马上过来!”
忘川
国学研究所的研究员贺望川,是个奇人,奇在记性惊人忘性也惊人,所以他有个外号:忘川。
从外表看,他压根儿不像个做学问且有大名声的角色。五十多岁,蓄光头,不留髭须,人又瘦,病病歪歪的样子,与寒岩槁木的老衲无异。他一生就没穿过西装,只喜穿立领、缀布扣子的对襟衫、褂、袄。这种款式的服饰,百货商场难得有卖,多是去小街的老裁缝店订制。
他家的小庭院里,花树间有一块长方形的立石,如床榻。夏天,院门紧闭,他爱躺在石头上面,敞开肚腹晒太阳,闭目养神。妻子说:“你这是干什么?”他瓮声瓮气地说:“晒书。”
他的肚腹里确实“藏”了不少书,读书博而专,主攻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的典籍研究,旁及历代先贤对典籍的校勘、注释、解说。《论语》《孟子》《庄子》《老子》《荀子》《韩非子》……他可以闭目诵读。你问某书某段话该如何正确评断,他会滔滔不绝地先说出自秦汉到清代名流的观点,末了才说:“敝人的见解是——”
这是什么记性?简直就是一部活电脑。
可他的忘性也令人匪夷所思。出门忘记带钥匙;别人问他的手机号码,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不得不问妻子和同事;有时夜里回家,他找不到这条小巷,只好问人该怎么走。妻子取笑他:“你这是什么记性?别哪一天把自己弄丢了。”
他说:“我只记我该记的事,其余的就拜托你了。”
一星期前,贺望川请一位老朋友到离家不远的一家“百鱼斋”吃中饭。这里的菜品皆与鱼有关,他点了爆炒鱼皮、酸辣鱼杂、红烧鲤鱼块、松鼠桂鱼、油焖火焙鱼、小白菜炖鱼汤。各道菜都可口,两人尽兴喝了一斤“茅台”酒。该结账了,共一千八百元。贺望川一摸口袋,忘记带钱夹了。友人也和他一样,出来得匆忙,除了记得带香烟、打火机,别的都没带。
贺望川对服务员说:“对不起。我让我的朋友留下做人质。这个人质可得好好侍候,他是湘楚大学的著名教授。我家离此不远,我快去快回。”
回到家里,取了钱,贺望川正要出门,忽听有人喊:“贺教授在家吗?有快递。”
妻子说:“你盼望的小谢来了。”
“肯定是北京寄来的快递,我的学生们出版了几本新书,说三天会到,果然到了。”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笑容可掬地走进了客厅。
“谢定山小友,星期天你也没休息?”
“因为有你的快递,我知道你想先睹为快,就赶快送来了。”
“快坐下。先喝茶。”
小谢是快递公司的送货员,专送文化街这条线路。贺望川购书量大,又有各地的友人、学生寄赠书籍、资料,所以每隔几日,小谢就要上门来送货。一送就送了两年,彼此变得相当亲稔。
贺望川用剪刀剪开塑料包装袋,取出几本书来,爱不释手地翻了一遍。说:“我的学生都成气候了,‘新松恨不高千尺’,太好了。小谢,每次都辛苦你,令我铭感啊。”
“贺教授,您客气了,我干的就是这个活。说真的,能为你们这些大学者送快递,是我的荣幸。可惜家里条件差,我只读了高中,就从偏远的山区到城里来打工,可我从心里敬重你们,我爹我爷爷也是。我一回家,他们就问学者是什么样子,说了些什么话,我都一一告诉他们。”
贺望川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就说,这些读书人不多一只眼睛不多一个鼻子,和大家没什么不同。”
“可他们不信,尤其是爷爷,我要他进城来看看,可他早已瘫在床上了,没法来。”
“什么时候你领我去,让他看看我——一个似僧似俗的人。”
“那会让爷爷乐翻天的。我就代爷爷先谢谢你了。”
小谢作古正经站起来,向贺望川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们正说着话,留在饭店里的友人领着服务员,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你真是个‘忘川’无疑!把我丢在饭店,也不拿钱去赎。我家住得远,要不我会领着服务员去取钱,免得又登你的门。”
贺望川这才猛醒过来,赶忙向友人谢罪,然后付款给服务员,再另加一百元小费。
……
一眨眼,就过去了一个月。
盛夏,炎天暑地。
来贺家送快递的,忽然换了另外一个姓马的小伙子。
贺望川很奇怪,问:“小谢呢?”
小马说:“他爷爷病重,恐怕熬不了几天了,小谢请假回老家去了,由我暂时代替他。”
“他老家在哪儿?”
“是本市管辖的株洲县朱亭镇大龙山村,坐汽车去要大半天。”
“你有小谢的手机号码吗?”
“有。”
贺望川赶快用笔把地址和手机号码记下来。
小马问:“贺教授记这些做什么?”
“我答应过小谢,要去看望他爷爷,这个事我忘不了。君子不能言而无信,我明天就去,让儿子开车送我去。”他转过脸问妻子:“你愿意去吗?”
妻子说:“有道是夫唱妇随,我也去!”
(作者:聂鑫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