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的阳台上有一棵树,恰好在我书房窗外的视野里,我便天天看着这棵树。发呆与冥想,愤怒与平静,这棵树都陪着我,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能看到这棵树,取决于这座楼房的格局。我住的是小户型,邻居是大户型,因而他们房子的阳台也像是舰船的尖头一般,向前迎去,迎住了暗潮汹涌的空无。那阳台在我窗外的左侧,并不挡我的光,但我的正前方摆放着电脑,这个液晶屏幕,是一个电子世界的入口。我们已经把大量的时间消耗在那个屏幕里,我们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事物,关机或停电的时候,我们发现那只是一面黑色的、几乎没有反光的镜子。而我们自以为抵达了另一个世界。疲惫的时候,在墙壁和屏幕之间的空隙,我望出去,望到的就是那棵树。
那棵树像是一面破碎的旗帜,每一片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仿佛在不断坚持,有时,无风的时候,它的叶片纹丝不动,仿佛已经死去。
无论如何,那是一棵空中的树,我看不见它的树根,只看见它在阳台的护栏上探出来的部分,在那部分的后边,什么也没有,只有无穷尽的白光。看着它,总让我有种如临深渊的感觉,甚至觉得我变成了它,一棵空中的树。
邻居家养狗,是一只淡黄色的拉布拉多犬。它很少乱叫,只是站在树下,安静地望着阳台外的空无。它学会了植物的生存方式。据说,狗看到的世界,没有颜色,是黑白的,像是那种很古老的黑白电视机。狗能感觉到人类眼中的空无吗?不管狗有多大的智慧,它的出现,的确让这棵空中的树变得不再那么寂寞。
小区里长着许多高大葱郁的树,但这棵空中的树凌驾在自己的同类之上,有高高在上的感觉吗?它俯视自己的同类,会感到孤独吗?这里并不是一棵树应该待的位置。
这棵树对我而言,愈加重要。它像是一名虽败犹荣的战士,守在空无的前线。假如没有这棵树,我的视线只能与空无相接,那与现在肯定是完全不同的感受。树的枝干、细碎的树叶,把空无切割成不同的形状,我想那就是美。所谓美,便是对空无的巧妙遮蔽。但美的极致,又是一定要通向空无的深渊的。美,是空无的一种卓越的形式。
我们都有凝滞的时刻。凝滞的时刻有空中的树来陪伴,是一种幸运。我经常相信,我的凝滞,只有这棵空中的树才能明白——我难道不是一个生活在空中的人吗?我的双脚踩的是楼板,楼板的下面住的是别的什么人,我的双脚踩踏着的并不是真正的大地,只是一大块悬空的楼板。我的双脚和树的根须一样,被围困了。围困树的是一个巨大的花盆,围困双脚的,是看不见说不清的事物。
这是一棵空中的树,一棵和我在空无中共生的树。
(作者:王威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