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奔腾万里东入海的黄河,在进入山东地段之后,有一处从南北流向转为东西流向的小折弯。就在此处母亲河臂弯怀抱的南岸,有一个叫前范城的小村庄,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家乡。村中老宅区有一个元宝心的宅基,上面坐落着一栋布局严谨、结构坚实的典型鲁西民居四合院。这是我身为秀才的曾祖父在光绪年间专门请人设计建造的祖传老宅,现在是梁山县县级文物保护单位。除了它的鲁西民居文化价值之外,还是人民共和国两位开国上将肖华、杨勇将军先后住过的地方。特别是1947年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在孙口渡口强渡黄河后,这里是一纵司令员杨勇将军召开军事会议的指挥所。父亲李兴玉和母亲李广荣就是在这座普通而又传奇的农家小院里,携手走过了70多个春秋的风雨历程,演绎了积德行善的人生故事,培育传承了忠孝传家、德仁处世的优良家风。
贤妻良母
母亲出生在紧靠黄河南岸西李村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自幼受到良好的中国传统美德教育。她孝敬婆婆,照顾丈夫,爱护五个子女,乡里乡亲有口皆碑。母亲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孝顺媳妇。母亲常对我们讲:“你爹15岁就没了你爷爷,你奶奶孤儿寡母熬这一大家子不容易,我们要好好孝敬她。”从我记事时起,我们家一年到头总是两样饭。每顿都要专门为奶奶做些好吃的,端给奶奶先吃。在母亲的精心侍候下,奶奶活了88岁,在当时村里是最长寿的。
男耕女织的中华农耕文明和男主外、女主内的山东淳朴民风,在我们家体现得非常典型。父亲耕种劳作、出力挣钱、养家糊口,撑起家庭的天。母亲纺棉织布、主理家务、碾米磨面、烧火做饭、一应吃穿,还要侍候老人、照顾大人、养育孩子、饲养家畜家禽,兼顾家庭的地。每到夏秋大忙时节,母亲还要下地帮父亲抢收抢种。那时候,每天晚上,我都是在母亲轻轻的纺棉声中入睡的。第二天被叫醒时,母亲早已做好了一家人的早饭。在我幼年到童年的时光里,几乎从来没有母亲睡觉和休息的记忆。就连一日三餐,都是让父亲和我们这些孩子们先吃,母亲最后才吃些剩菜剩饭。母亲的勤劳、贤淑,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特别在国家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父母更是备尝艰辛,表现出常人难有的坚毅。1960年,正是国家经济和人民生活最困难的时期,我考上了初中。这时,二姐秀芝上初三,哥哥文汉上初二,我上初一。在当时的情况下,一个普通农民之家同时供养三个中学生,村里人都感到不可思议。每周我们分别背着菜团子去上学,到周末菜团子发馊了,我们也坚持吃下去,因为母亲连菜团子都舍不得吃。家门口有棵椿树,叶子有臭味,母亲就用水多泡几遍,煮煮吃了充饥。有时饿得没办法,母亲就喝点盐水把肚子充填一下。父母含辛茹苦,促使我们姐弟三人发愤读书,成绩都很好。在党和政府的资助下,我们终于挺过难关,姐弟三人全部完成了初中的学业。为了减轻家庭的负担,二姐初中毕业去自学了中医,哥哥则报考了师范学校。父母举全家之力支持供养我报考上了山东省重点高中——菏泽一中。
善举仁心
母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却实实在在地救过两条人命:
一个是在我出生不久,家北邻居家新生了一个小女孩,孩子生下后,她母亲一滴奶水都没有。在当时旧社会经济落后的偏僻农村,没有任何乳品可言,唯一的生路是求助人乳哺育度过婴儿期。小女孩的家人找到我母亲后,母亲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母亲坚持用一只乳头的奶水喂我,用另一只乳头的奶水喂那个小女孩。我有时饿得哇哇叫,母亲就煮点面糊糊喂我,一直坚持把小女孩哺育存活下来。
另一次是母亲在家前苇坑洗衣服。苇坑四面芦苇环绕,十分隐蔽。村前邻居家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去苇坑洗澡。母亲忽然抬头发现小女孩不见了,只有气泡从水面冒出来。缠着小脚又不谙水性的母亲,毫不犹豫地冲到水里,把小女孩捞拖上岸。小女孩已经昏迷,母亲本能地把小女孩头朝下拉卧在斜坡上,并轻轻拍她的后背。随着大口大口地吐水,小女孩“哇”的一声苏醒过来。事后有人问我母亲,你小脚又不会水,也不知苇坑深浅,不怕自己被淹着吗?母亲坦然地回答说,眼看孩子就没命了,救人要紧,我啥也没想。
母亲关键时刻的善义之举,源自她平时的仁爱之心。我的姑母、姑父去世早,表姐八岁、表哥五岁就成了孤儿,是我父母把表姐表哥接到家中养育成人。大学毕业的表哥徐德立深情地回忆说,是妗子给了我那份失去的母爱。
母亲乐善好施。凡有讨饭的赶上门来,母亲总要给人家一个完整的馒头。我们村有个风俗,有几户特困户,每年春节前都到各家各户讨些饭菜以备过年。遇到这种情况,母亲总是尽量多备些年货送给他们。
良知正义
2012年9月2日,开国上将杨勇将军的儿子、重庆警备区原司令员杨冀平少将,在赴山东梁山参加纪念杨勇诞辰100周年电视剧《烽火梁山》开机启动仪式之后,专程赶到我家老宅,亲眼看看他多次听父亲讲过的这个农家四合院。红军老战士、后任空军副司令员的王定烈中将也亲口给我讲过:1938年至1939年,他跟随八路军东进抗日挺进纵队司令员兼政委肖华将军转战山东,当肖华将军的保卫员兼秘书。在肖华将军往返黄河两岸领导创建冀鲁边抗日根据地的过程中,1939年秋,他跟肖华将军曾在黄河南岸前范城村的一个李姓农家四合院(即我们家的老宅)住过一段时间。
我的父亲母亲对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发自内心地拥护。父亲给八路军、解放军抬担架,母亲做军鞋、做军饭,还在家里帮助救治伤员。父亲给我们讲,他第一次抬担架,是在1943年八路军打阳谷的时候。那时十里八乡组织动员了100多副担架,但战斗打响后吓跑了不少。父亲坚持蹲守在小树林里,一颗流弹打在父亲蹲依的小杨树上,子弹离父亲头皮一尺来高。父亲说确实吓了一大跳,但他们一直坚持接上伤员,抬送到战地医院,受到八路军首长的表扬。回家后父亲给家人讲了这段抬担架历险记。母亲不像有的农家妇女那样埋怨自己的亲人,而是说了句非常朴实善良的话安慰父亲:“没打着就好。要是都吓跑了,谁抬八路军的伤员啊?”1948年冬,淮海战役期间,父亲所在的担架队因为情报有误,到达战场时解放军已经撤离。当地乡亲说国军马上过来,你们赶快躲一躲吧。父亲他们便在村头农家柴草垛里躲藏了一夜,同行的一个担架队员差点被冻死。母亲告诉我们,有一次一个伤员直接抬到我们家里,母亲帮助用盐水给伤员擦伤口,并煮鸡蛋面条给伤员喂饭……父母双亲和山东解放区的群众一起,在党的领导下,终于迎来了全国的解放。
在党的关心培养下,我们姐弟五个除了年纪较长的大姐瑞华以外,全部都上了学,参加了工作,并入了党。父母亲从来没有拖过我们工作上的后腿。母亲常说:“都守在爹娘身边,咋能搞好工作啊?”每逢请假回去探望双亲,母亲总是主动提醒:“该走时就走,别耽误了工作。”特别是1996年我奉命调到北京工作后,由于负责中央电视台军事节目宣传的节日值班,再也没有回家陪父母过过春节。尤其令我一想起来就潸然泪下的是,2004年春节过后和2007年清明节前,父母亲病重期间,我匆匆请几天假回去探望,病情稍有稳定,母亲就主动说:“人老了都要这样,你别误了假,回去工作吧。”我只有双膝跪地,含泪拜辞母亲。我近半个世纪如一日,兢兢业业地工作,因为好好工作,报效国家,是母亲的嘱托。
德厚恩深
母亲不识字,但脑子很灵,记忆力特好。我们老家村子不大,村里谁家孩子哪天出生,谁家儿女哪天婚嫁,谁家老人哪天去世,母亲张口就能说出来,简直是村里的一部“活辞典”。父亲则在秀才爷爷的辅导下,受到了较好的儒家思想教育,到了晚年,他小时候学过的儒家经典如《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内容还能如数家珍。因此父母对我们的教育,也是两种风格。父亲经常用儒家经典思想和名言警句教育我们。而母亲则是勤于做事,少于言语,话不多,但很深刻,很管用。母亲嘱咐我们说:“你们几个都有了工作,这很不容易,一定正儿八经好好地干。千万不能做对不起公家、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我们姐弟4人都在工作上兢兢业业:二姐是当地有名的医生,工作连年先进;哥哥当过梁山县人民检察院的检察长,荣立过一等功1次、二等功3次,被评为山东省优秀共产党员;弟弟是多年的基层人大代表。我也3次荣立三等功。2008年,我60岁的时候,写了首七律《六十感赋》:
重逢戊子顾人生,久历风波气自平。
做事能将心地问,为官可对昊天盟。
东西南北传佳讯,春夏秋冬入画屏。
船靠码头应笑慰,花明柳暗又登程。
我感谢父母养育,德厚恩深,感谢好母亲传承了好家风。母亲不仅给了我血肉之身,而且给了我向上向善的灵魂。“啥时候也不能对不起公家,啥时候也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母亲朴实的话语,为我做人做事铺就了底色,划定了底线。
父母去世后,我分别写了首挽诗,既是对双亲的祭奠,也是对家风的折射:
祭严父
值遇元宵月正明,举村空户送尊翁。
生逢乱世多磨难,心境仁和自太平。
忠孝传家积厚道,德才兴业耀金星。
柴门曾住开国将,紫气盈庭庇后荣。
悼慈母
恰是清明泪雨纷,仙迎我妣驾祥云。
含辛茹苦育儿女,行善积德为里邻。
乳哺羸婴终救命,身托溺幼竟还魂。
良知正义家风好,有口皆碑赞母亲。
在母亲仙逝十周年之际,满含深情与泪水,写出这篇小文,复命《好母亲,传承好家风》主题征文特约之稿,并作为献给父母在天之灵的一束心花。
(作者:李文朝,系中国人民解放军电视宣传中心原主任,少将军衔,中华诗词学会常务副会长。本文为全国妇联“中国家庭文化研究会”《好母亲,传承好家风》主题征文特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