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戴·刘易斯宣布息影,令全世界影迷感到震惊和惋惜。
这位三届奥斯卡影帝,同决意六十岁退休的昆汀·塔伦蒂诺一样,于鼎盛之际挂靴。也许二者对电影的热爱与敬畏旗鼓相当:数十载演艺生涯并不高产,但是部部都是经典,足以名垂影史。
丹尼尔·戴·刘易斯的父亲是爱尔兰桂冠诗人,祖父巴尔康爵士是英国电影史的泰斗人物,创办了著名的伊灵公司。艺术家庭孕育了他深厚的艺术气质,电影《林肯》(2012)公映时,《时代》周刊如是致敬——世界上最伟大的演员。片中大量室内戏,室内大量辩论戏,非常仰仗台词和表演。丹尼尔·戴·刘易斯用一种剪影式的躬身姿态、压低到几乎听不清的音量、以故事与寓言来讲道理的方式进行演绎,人们惊呼:“这不是表演,是他充满魔力的财产!”
传奇始于1982年。25岁的丹尼尔获得了伦敦舞台的重大突破,很快迎来第一个银幕主角——在改编自米兰·昆德拉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电影《布拉格之恋》(1988)中扮演托马斯医生。他为此专门学习了捷克语,尽管电影以英语拍摄。此后在《我的左脚》(1989)中他扮演严重残疾的爱尔兰作家克里斯蒂·布朗,为此丹尼尔与脑瘫儿童度过数周,他决定在表演时活在角色里——拍摄期间全部在轮椅上度过,剧组人员喂他吃饭,导演吉姆·谢里登为他推轮椅,他拍摄时摔断两根肋骨,也捧回了人生中第一座奥斯卡小金人。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在《最后的莫西干人》(1992)中丹尼尔为扮演武士做准备,他按照18世纪美国印第安人的行为举止生活,学习造独木舟;在电影《因父之名》(1993)中他扮演一个被错误地指控为爱尔兰共和军爆炸犯的小混混,为拍摄梦魇般的审讯场景,他连续三晚不睡觉。在《因爱之名》(1997)中丹尼尔扮演一个被判入狱的爱尔兰共和军,出狱后改做拳击手,为此他学会了拳击,鼻梁被打断过。
这位被马丁·斯科塞斯的《出租汽车司机》启蒙了表演事业的演员被大师请到《纯真年代》(1993)剧组,年轻俊美、温文尔雅、情感克制的贵族角色几乎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但是这个热爱摇滚、视鲍勃·迪伦(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如同“家人”的演员,更钟情美国的粗犷而非欧洲的贵族做派,于是马丁送给他一个360度大反转的角色,在电影《纽约黑帮》(2002)中出演自己梦想了30年的人物,伦敦戏剧舞台上的“哈姆雷特”王子变成了没有受过教育、冷酷嗜血的美国本地黑帮头目“屠夫比尔”,拍摄间隙,他磨着屠夫比尔的刀,整个剧组为之毛骨悚然……
由于丹尼尔戏里戏外保持着角色的人格,所以他的妻子瑞贝卡·米勒吃早饭时永远不确定桌子对面坐着谁——“他所有的角色都神奇地和我们住在一起”。
拍摄《血色将至》(2007)期间,丹尼尔的孩子们觉得与他生活在一起太疯狂了,直到他的一个笑声最终让孩子们认出这个奇怪的男人是爸爸。这部独立风格、以男性为中心的艺术电影跳出好莱坞标准化程式,成为那一年最疯狂、最富挑战性的作品。故事改编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辛克莱的小说,背景是20世纪美国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导演保罗·托马斯·安德森起用丹尼尔出演石油大亨,除了景仰其出众的演技,可能也希望借助其声望为影片创造一个必看的理由,以此来调和他反传统的尖锐。
评论界将《血色将至》与《公民凯恩》相提并论,但是石油大亨比公民凯恩更令人费解。丹尼尔扮演的石油大亨有着长柄镰刀式的身体,邪恶的胡子和从里到外的阴郁,说话时轻轻放低下巴,夹带着沙哑而饱满的口音,拖长的元音、油滑的音节使他的讲话有歌唱的质感。安德森用了一种不同于我们今天习惯的声调写作对话,那是一种强度加大的拘谨、清晰、精准,来自19世纪的轻微戏剧性。这些对话完美抓住了西部美国人的简略雄辩,化为丹尼尔所演绎的厚颜无耻的宣言式演讲。
他的表演里有一种情感的对位:当声音里暗藏阿谀奉承和哄骗勾引时,眼睛里就会充满威胁。当他在篝火边向兄弟吐露心声时,脸上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忧伤,迫使我们睁大眼睛去捕捉这个灵魂何以成为一座孤岛;当他杀了兄弟,同样有大团的黑暗裹挟着他的脸,他极度痛苦又克制痛苦,迫使我们探寻是什么让这个男人如此残忍。丹尼尔的精彩表演不断邀请我们去理解也不断提醒我们——你永远无法了解他,他也从不想让你了解。丹尼尔为电影史贡献了一个全新的西部牛仔形象:复杂的,晦涩的,又有着某种优雅。《血色将至》使他第二次成为奥斯卡影帝,也被《纽约时报》评为21世纪最伟大的电影。
而后,这位“最伟大的在世演员”扮演了“最伟大的美国总统”。某天,斯皮尔伯格收到一盒磁带,按下播放键时,听到林肯在对他说话,是林肯引用了莎士比亚的第二次就职演说。这个声音温和、尖细、有点沙哑,口音介于伊利诺伊、印第安纳、肯塔基州的混合。斯皮尔伯格立刻拨通电话:“你是谁?”事实上,两人从未交流过林肯的声音和体态,是丹尼尔自己发现的。他像一个学者一样研究林肯,从他丰富的著述及所有当代传记中研究了一年,找到了正确的林肯的声音。
现实中丹尼尔的声音是丰富而圆润的。大部分演员会改变口音、姿态和腰身,而丹尼尔似乎会重塑他的喉结和声带。拍摄期间,他戏里戏外保持林肯的口音,在片场,所有人必须叫他“总统先生”,在演员联系表上,没有“丹尼尔·戴·刘易斯”,只有“亚伯拉罕·林肯”。
丹尼尔贡献了一个慈爱温和、狡猾机智、意志坚定的林肯。他的完美演绎来自钻研。丹尼尔的姐姐说他的研究室是禁区,你只能蹑手蹑脚走过他的房间。拍摄《林肯》时家人不在身边,他在片场从不说话,也因此感到极大的孤独。但是这种孤独对于他的表演有着巨大的帮助:“我觉得我老了,肩负着人们只能依靠想象了解的重任,任何一个在他那个位置的人,都会感到非常非常孤独。”这种令人心力交瘁的工作方法,是他并不高产的原因。每演完一个角色,他都会有一种无法排遣的巨大虚空感。
他一直不解为什么导演迈克尔·曼找一个英国演员演美国土著,曼则认为手执长矛为自由而战的主人公在人格上与他非常相像——丹尼尔是一个浪漫的人,有着坚定的信念,不热衷名利,古典而传统。在这个追逐速度与数字的浮夸时代,丹尼尔像个异类,隐居在都柏林郊外的威克洛山脚下,“我喜欢让事情慢慢发生,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如果幸运,我开始听到他的声音……远离尘嚣的生活可以让我沉浸其中,我无法想象从一个片场赶到另一个片场”。
丹尼尔曾经短暂息影,成为意大利佛罗伦萨一名鞋匠的著名学徒。《血色将至》后保罗·托马斯·安德森请他出演《幻影缝线》,背景设置在1950年代伦敦时尚业和定制服装界,他饰演一位对自己的美学追求毫不妥协的裁缝。故事很像丹尼尔自己的故事,也是丹尼尔的谢幕之作。
也许从此,没有丹尼尔·戴·刘易斯身影的电影圈会有些寂寞。但是感谢他,让我们曾经看见了艺术品格的高山与大海。
(作者:王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