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

    青溪是一个古城的名字。这个名字，干净，透亮。古城在的那个地方，“剑门忽断蜀山开”，天空也常常是明爽的。

    进城，先要过一座老桥——阴平廊桥。桥身长，很通敞。桥顶为人字坡，檐角伸出来，遮着下面的柱础、梁架和栏杆。

    古城总要有些古。追史，这座城池的兴造，可以远溯蜀汉。筑垣戍守的，便是诸葛亮身边那个叫廖化的参军。

    青溪古城算得阴平道上的一处要隘。西城楼上，悬一块匾：“秦蜀咽喉”。这几个字，压住了四近山川。每说起蜀汉江山的丧亡，多会提到这座城。廊桥上有数幅图。“邓艾巧渡阴平道”大约是城里人家乐意讲起的，匠人便把它画在上面，表明古城也有故事。故事从旧籍来。《三国志》上有一条记载说，司马昭命钟会、邓艾伐蜀。挂着征西将军头衔的邓艾，率偏师避过姜维据守的剑阁，暗走阴平古道，踏过无人之地七百里。一路上，在峻壁巅崖间凿山通塞，天寒缺粮，也没能拖慢进军的脚步。遇到峰岭阻隔，邓艾用毡毯裹住身子，从陡坡滚下，所率将士都攀木缘崖，鱼贯而进。险途千转，兵将和开山壮士拼死效命的这个地方，叫摩天岭，占川北之形胜，又跟陇南的文县邻壤。“鱼贯而进”，很容易想象那个壮盛的场面。雄心逼退困厄，乘险越过摩天岭，邓艾偷渡阴平，乘虚灭掉蜀汉，可算立功名于不朽了。城里人家仰望嵯峨，最爱这段旧事，此调久弹，心无疲厌。这一来，邓氏父子好像不是死人，而如邻家老少一般。百姓对于邓艾的佩服，多半是从这里说起的。

    西城楼上，立着邓艾、邓忠父子像，一身甲胄在阳光下闪出亮来。我静静地看了一阵子，看出了“雄姿”。雄姿逸态，其实是不好说清楚的，全靠感觉。塑像不会说话，一点英气尽在眼神里盈着了。

    静的历史中，有动的情绪。苍苍暝色中，寻那当年鏖兵处，战碣沉沉没荒芜。城头没人，那叫一个静，仿佛世界注意不到这里，这里也渐渐跟世界隔开了，只有历史在眷顾。

    桥下留着一条江，青竹江。江水是从雪山下来的，雪山的水很莹澈，不带泥沙，一眼看到底。我去时，春还未尽，这时节的江身，偏瘦，加上这段江收束得狭了些，水势不大。江心堆着一些石块，从浅水中散乱地半露出来。水穿绕着，悄默地流过去，泛出几道白色波影。滩头的矮草疏疏的，不像两岸的山林那般丰茂。近旁的山绿得浓，远处的则要淡些，云雾也聚得紧。

    廊桥那端，矗着东城楼。穿过门洞，中间一条街，大东街。这条街直来直去，通向八景楼。八景楼是一座钟楼，择势很好，站在上面，“青溪八景”尽收在眼睛里了。

    大东街叫两侧的楼一夹，显窄了。楼，多为双层，门扇、槅窗、檐廊，匠人修饰过，透出一种轻秀的风致。底层开作店铺。逛街的游客，是店家在门前常常看到的，也就送出笑意，很纯很纯的笑意，叫人发暖。门前摆几个柜台，堆满货。有家糖坊，卖的是姜糖、牛皮糖，还有花生酥、瓜子酥、千锤酥。千锤酥是一种什么点心呢？大概是一下一下“砸”出来的。有个带围裙的汉子，拎着一柄快刀，对着刚做得的一大盘花生酥切下去，整整齐齐。油糕、核桃饼也卖，没等过身，酥香味老远就闻着了。叫卖的吃食，多是“清真”。

    古城曾有一段很重要的史实，那便是回族先民的到来。元明之际，一批批信仰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波斯人，从中亚、西亚的部落与王国起身，奔往远方的中国。天山、玉门、楼兰……凶悍的漠风，荡起万里黄尘与流沙，湮去跋涉的脚迹。理想的光焰在这些穆斯林的心底燃烧，丰饶的田亩、繁盛的井邑让初到异乡的平民、工匠、军士、贵族和学者的眸子一阵阵发亮。在青溪古城前，他们停住身，恋恋地凝视，目光柔和而亲切，深吐一口气：到“家”了！古城接纳了他们，他们融入了古城。城中光景的改变，应该从这时算起。始于西域的东迁，是一次艰难的远徙。他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呢？真如一部二十四史，不是在这里就能说完的。一篇文章上讲：为避战乱。蒙古军西征欧亚大陆的铁骑，改变了疆域版图，也改变了人。

    青溪古城离安静近，距纷扰远。外头的人到了这里，它不会送上表面的热闹，很有些矜持的味道。头顶扣着白色布帽的老汉，坐在门前絮絮地聊着，从不高声吆喝生意，卖多卖少，有一搭无一搭，不见计较的意思。邻里街坊，说起话来，嗓音低，调子缓，神色稳，一句话：不着急。不着急，也是一种气质，这座小城的气质。听他们闲聊，熨帖。门前横着一道浅渠，渠里的水活泼泼地流着，溅湿了一路花草，香气也便带上一些。累了，瞧瞧清亮的流水、水边的彩花，解乏。要不就合眼养一下神。融融泄泄，真叫和乐。花色很艳，一条街都给映红了。花，差不多全栽在盆里。香花临水，殊显秀润。杜鹃最多，还有一种细小的花，叫满天星。

    晌午了。家家饭桌上飘起菜香。厨师的调鼎功夫全在“清真九大碗”上。九碗菜，食材多种，有肉有山珍，盛得很满，碗碗冒尖儿，摆了一桌子。酒是甜的，掺了蜜，唐家河产的松花蜜。唐家河在古城西北，是个自然保护区。河谷边，“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森林里产的蜜，错不了。蜂蜜酒我是头一回领教，还在细咂，铜火锅跟着端上来：牛、羊、鱼，热汤滚沸，早已软烂。兑汤，朝里下豆腐、青菜，解腻。这道菜我有点眼熟——那是徽州的绩溪一品锅，殆相似矣。听说胡适爱吃这口儿。一品锅让在外的他，梦回家山。

    世间存在一种建筑之上的建筑，营造之术外，别有沉实的岁月负载。中国的好多古城所以值得看，正是因为有可忆之事、可怀之人、可追之情。梁思成、林徽因在《平郊建筑杂录》中所说的那几句话倒是对了。他俩说：“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在梁、林审美的眼光里，旧日楼台，不只是供生活和居住的，还能保留历史事件的痕迹。诗意和画意之外，更有一种“建筑意”在。照此看，青溪恰是这样，檐头再低，身份也是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