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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6月08日 星期四

    为什么要有诗

    ——写在《诗的八堂课》前面的话

    作者:江弱水 《光明日报》( 2017年06月08日 16版)
    《诗的八堂课》江弱水 著 商务印书馆
    杜甫

        【著书者说】

     

        今年初,我的《诗的八堂课》一书出版。遗憾的是,有一个题目我想写而没有写出来。这便是:我们为什么要有诗?

     

        最近读到米沃什的《路边狗》,其中有一则“语言的力量”,说:

     

        “一切没有被说出来的,注定要消失。”纵观20世纪的人类历史,你会惊讶地发现,每一个历史事件或人物都值得被写成史诗、悲剧或抒情诗。可他们都消逝了,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可以说,即使是最有魄力、最热血、最果敢的人,与仅仅是描述初升之月的几句精雕细琢的话相比,也只能勉强被称作影子罢了。

     

        这个意思,我在《诗的八堂课》中也有类似的讲法:人世间,历史上,多少美人的真身被时间销毁了,如梦幻泡影,仿佛压根儿不曾有过。有过的只是那些被写过的,如赵飞燕、杨贵妃,她们艳名甚著,因为被反复书写。这事实可能会颠覆一般的文学原理:不是有了才写,而是写了才有。

     

        这就是诗的存在理由。

     

        常识告诉我们,世界有两个:一个是客观世界,一个是主观世界;或者说,一个是物质世界,一个是精神世界。但卡尔·波普尔说,此外还存在一个世界,无以名之,就叫世界三。这个第三世界是人类心灵产物的世界,从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到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都是如此。我们的心灵,既创造了这个世界,又被它所塑造。

     

        诗,属于波普尔的世界三,以文本的形式长久存在着。文本具有物质性,却又有超越性。苏轼《答孙志康书》曰:“唯文字庶几不与草木同腐”,文本亦然。顾随有一段话,说的就是文本恒久远,一篇永流传:

     

        世上都是无常,都是灭,而诗是不灭,能与天地造化争一日之短长。万物皆有坏,而诗是不坏。俗曰“真花暂落,画树常春”。然画亦有坏,诗写出来不坏。太白已死,其诗亦非手写,集亦非唐本,而诗仍在,即是不灭,是常。纵无文字而其诗意仍在人心。

     

        文本的功能,便是转“无常”为“不灭”。所以,顾随才会笃定地说:“诗中真实才是真正真实。花之实物若不入诗不能成为真正真实。”王国维也才会一改往常平实的口吻说:“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唯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

     

        雪莱说诗人是世界的立法者,现代人一笑置之,以为是浪漫主义者自信心爆棚的大言不惭。其实他还没有讲到位,他应该讲诗人是世界的命名者。为什么?因为这个世界未被语言照亮的部分,只是一片黑暗,而且你连这个黑暗都无从感知。维特根斯坦所谓“语言的界限意味着世界的界限”,海德格尔所谓“词语缺失处,无物存在”,都是这个意思。

     

        这个世界最真的真理,往往都是以悖论形式出现的。比如,奥斯卡·王尔德,这个酷爱悖论的家伙,经常以颠倒的方式揭示真理:

     

        唯一真实的人,是那些从未存在过的人。生活模仿艺术远甚于艺术模仿生活。

     

        不要笔直地想,否则你只会鼻青眼肿地撞到文学模仿论和反映论的墙。你得转个弯儿去思考:你对杜甫和哈姆雷特的了解,是不是胜过对你中学的同桌小青、眼前的隔壁老王?可是,尽管隔壁老王也许经历坎坷与杜甫不相上下,内心活动也跟哈姆雷特王子一样丰富,你却无从了解,只是见面打个招呼,顶多听隔壁的隔壁的阿婆八卦几句,所以,他“也只能勉强被称作影子罢了”。问题就在于,他写不了自己,也没有人去写他,这个有血有肉活蹦乱跳的隔壁老王“注定要消失”,对后人来说,其真实性肯定比不上千年前被某人带过一笔的老汪:“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只有写过的人物,才是真实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虚构比真实更真实。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的任务就是永恒地照亮生活的世界,以逃过“对存在的遗忘”。明日隔山岳,人心隔肚皮。作为世界二,我们每个人都被囚禁在自己的皮囊中,局限在有限的时间里,是世界三将我们彼此联通起来,并与世界一相结合。如果不读《红楼梦》,不读《安娜·卡列尼娜》,我们简直无法揣测别人心里都是怎么想的。我们读小说,就是从别人的叙述中认领自己。我们读诗,就是用别人的语言来照亮我们的世界。伟大的诗人都是伟大的精神现象,他们哀乐过人,像一把尺子替我们丈量另外两个世界的广度、深度和高度。我们读他们的诗,化身为彼,移情于此,感其所感,思其所思,生活着他们的生活。什么叫“不学诗,无以言”?应该这样来理解才是。要知道,语言的质量其实是我们思想和情感的质量,最终也就是我们生命的质量。既然世间好言语已被杜甫道尽,世间俗言语已被乐天道尽,那么,你不学杜甫和白居易的诗,还怎么去体会、感觉和表达?

     

        当然,文本之间也有高下之分。诗高于历史,诗的真实高于历史的真实。为什么?举例来说,杜甫的诗素称“诗史”,但如果杜甫的写作只不过实现了给安史之乱做书记员的功能,我们不如去读新唐书和旧唐书好了。但是,历史上那么多天崩地裂的大事变,如永嘉之乱、靖康之难等等,我们为什么独独对安史之乱的记忆如此清晰呢?因为历史书提供给我们的只是一种“冷记忆”,对于历史记忆,与其说是激活,还不如说是封存、冻结。但杜甫的“诗史”是具体的、可感的、带着个人情感的温热而生动自然地流过我们的心灵的,故其入人更深,影响也更久远,结果正如米沃什所说:“诗歌就是一种见证,比新闻真实更真的真实。”

     

        最近柯洁与AlphaGo的三番棋引起全社会的人工智能热,我注意到有专家引述一个莫拉维克悖论:对于人工智能来说,高层次的推理几乎不需要计算,但低层次的感觉运动技能却需要大量计算。回头看一开头引的米沃什的那段话,应该说,给一个世纪的历史作公事公办的实录也许不难,难的是一个人或一群人的史诗、悲剧或抒情诗,它需要远为复杂而微妙的感性经验的投入,也更能够与我们的心弦强烈共鸣。电脑程序可以写诗,但生成不了意义,也评判不了价值。它没有主体意识,不能自觉。最根本的是,它不是人。

     

        (作者:江弱水,系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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