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久而弥新

    刘新成教授的《英国议会研究1485—1603》于2016年12月在人民出版社出版。此书1995年以《英国都铎王朝议会研究》之名出版，21年后改名再版，做了重大修改，增加近1/3篇幅，我以为很值得向读者推荐。

    首先，本书仍然是国内关于英国都铎王朝议会唯一的专著，对于希望比较深入地了解近现代西方、近代英国的人来说，可以算作必读之书。近现代西方自身的发展，以及它对世界的影响，是世界近代史中极其重要的内容。这种发展与影响，最根本最重要的内容，一是生产力的进步，一是政治制度的演化。就政治制度而言，其演化的最核心的内容是代议制度的发展。而从1485年到1603年的都铎王朝，恰好为代议制度在英国的形成做了充足的准备。

    第一，它极大地增强了早期资产阶级（笔者认为都铎时代英国的商人、小企业主、租地农场主具有早期资产者的特征）的力量。亨利七世、亨利八世、伊丽莎白这几位主要君主，都具有商人的品格。他们鼓励商人冒险者的海外扩张，这有力地促进了早期资产阶级的成长。农村圈地运动持续推进，传统的公地制度不断衰落，具有资产阶级性质的租地农场主队伍不断扩大。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使面积巨大的教会地产落入具有资产阶级性质的土地经营者手中。资产阶级力量的增强，在政治制度中的直接表现，就是下院力量的增强。

    第二，它极大地促进了议会的结构和运行机制向代议制民主方向的发展。一是确立了下院相对于上院的主导地位。此后的英国议会，直到今天，起决定性作用的都是下院。这说明这种政治传统，符合英国国情。而都铎议会对于这一传统的形成，功不可没。二是扩展了议会的立法、监督功能。议会立法涉及的范围从原来主要涉及税收到几乎覆盖了国家政治、经济生活的主要领域。三是完善了议会运行的程序。英国议会的程序、规章是在都铎时代臻于完善和制度化的。议会什么时候开会？每次开多久？议案怎么提出？议员座位怎么排？会议程序是什么？议会仪礼是什么？在这些问题上，都铎议会有实质性贡献。

    第三，它形成了王权与资产阶级之间巨大的张力。都铎时代存在一个表面看来矛盾的现象：王权与早期资产阶级势力都变得空前强大。亨利七世、亨利八世、伊丽莎白，都是有很强专制欲望的君主。他们持有的日益膨胀的权力，自然要与同样在日益膨胀的另一种权力——以早期资产阶级为核心的臣民的权力发生尖锐的矛盾。到了伊丽莎白时代，实际上王权已经接近一个从受制约的状况到不受制约的状况之间的临界点。而早期资产阶级势力也接近从半依附于王权的状况到可以踢开王权的状况之间的临界点。在都铎之后，王权想突破最后的屏障而走向完全的专制，所以，同臣民发生各种尖锐的冲突，30多年后，终于爆发革命。

    以上这三点，是任何想深入了解、研究英国议会史的人所无法绕过的。而在本书第二章“两院的构成”、第三章“议会例行程序”、第四章“议会的权力”、第五章“议会的职能”、第六章“三位一体”中，我们可以找到对这些问题清楚的答案。本书展示了议会发展的关键历程和核心元素，再版增加的10万字，基本上都用于其中的细节描述。这不但让读者对制度有更加真实、深入、全面的了解和感受，而且大大地增强了这部严谨的学术著作的可读性。

    其次，本书对“都铎体制”的解析，对于我们了解、理解英国以至整个欧洲近代政治制度的历史传统，仍然具有很强的启发意义。

    都铎时期，正当封建制度在欧洲普遍解体，往昔能够强有力地制约王权的贵族势力一蹶不振，王权的老对手教会也元气大伤，城市又在很多方面支持王权，所以，如上文所述，王权貌似十分强大，以至有一个时期，史学界普遍认为包括都铎王权在内的15至16世纪西欧王权，都是专制王权。本书首先界定了“君主专制”概念，认为它的核心内涵存在于君权与法律的关系之中：君权高于法律。然后，按照这一标准，严密地分析了都铎王权的情况，得出结论：都铎王权既不完全凌驾于法律之上，又不完全屈居法律之下，而是介于二者之间。从政治体制上看，作者同意著名英国都铎研究专家埃尔顿的看法：是介于专制君主制和立宪君主制之间的“混合君主制”。作者对“王在法下”深入具体的分析，一方面消褪了人们外加给都铎政治体制的过度的专制色彩，另一方面还原了议会主权的历史真实，但是，又并没有否定王权的专制行径和议会经常在王权面前软弱无能的状况。这就让我们看到了两股力量博弈下真实的政治态势。作者对都铎体制的分析，启示读者：西方政治制度史是复杂的，既不能简单地认为西方自古就实行民主法制，又不能简单地认为西方也长期存在着如同古代东方一样绝对专制的政治体制。

    本书从出版到再版，历经21年，但依旧在本领域一枝独秀，可谓历久弥新。

    （作者：赵文洪 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