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数学家吴文俊先生走了,带走世人无尽追思。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说,吴文俊所研究的方向晦涩难懂,但人们依然如此怀念他。或许是因为,从吴文俊身上,人们看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共性——学术之自信与为人之谦逊。
在学术上,吴文俊自信,因而有傲骨、存傲气。他从不相信中国科学必然落后于人,从不相信中国科学家只能跟在国外科学家后面搞研究——从拓扑学到数学机械化,他一生都在不断创新。
但在生活中,吴文俊是谦逊的。他质朴得近拙而可爱、可敬。有人盛赞他当年拒绝了普林斯顿大学的聘用而选择回国,他却说:“我不知道,我没看到过普林斯顿的聘书。”对于自己不懂的领域,他绝不多言,经常挂在嘴边的是,“我是个笨人”“我不知道”……他总是抱着学习的态度虚心求教,哪怕对方是年少后学。
反观今日学界,有些人却恰恰把两者搞反了——在学术上亦步亦趋,只做“能成功”的研究;在宣传中高调张扬,不甘心“板凳要坐十年冷”。这背后,恰恰反映出当前中国科学界普遍存在的不良倾向,一面是奉国外研究为圭臬,缺乏学术自信、不敢承担创新失败的风险,别人没有成功过的坚决不做;一面又喜爱自我吹嘘,拒绝承认差距,动辄自评为“国际领先”“世界一流水平”。
我们缺少的,正是吴文俊这种建立在艰苦工作上的学术自信。
科学研究,是一项艰辛的事业。创新从来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它不会凭空出现,需要坚实的基础和丰富的积累——在开创数学机械化领域之前,吴文俊在拓扑学上已经取得世界性的声誉;他深入了解中国古代数学典籍,提出中国古代数学是构造性、算法性的;为了熟悉计算机,他花甲之年还每天在计算机房工作到深夜,从零开始学习编程。
这些成果,来自吴文俊夜以继日的努力与专注。著名数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林群与吴文俊在一个单位工作,对吴文俊极为推崇。他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春节时,他去给吴文俊拜年,吴文俊开门后,林群不进门、吴文俊也不谦让,隔着门槛互致问候后,便道别离开。并非因为关系冷淡,而是彼此都清楚:时间宝贵,不必浪费在繁文缛节上。
科学研究,是一份需要担当的事业。当来到量变到质变的窗口,需要有人当机立断,抓住学术机遇,开创前人从未做过的新方向、新领域,引领中国科学走到世界前端——开创数学机械化研究新领域,吴文俊赌上的是自己的学术声誉。中国科学院院士郭雷回忆,在吴文俊从事数学机械化研究初期,受到不少人的质疑和反对,甚至被认为是“旁门左道”。一次,一位资深数学家当面质问吴先生:外国人搞机器证明都是用数理逻辑,你怎么不用数理逻辑?吴先生激动地回答:“外国人搞的我就不搞,外国人不搞的我就搞,这是我的基本原则,不能跟外国人屁股后面走。”郭雷回忆道,“吴先生与我谈及此事时说,他平时很少发火,而那一次,他真的发大火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科学研究,或许是寂寞的事业。但正如那山中辛夷花,并不需要众人喝彩,它所吐露的芳华永远令人难忘。吴文俊一生心心念念的,是中国数学的复兴、中华民族的复兴。实现这个梦想,还需要更多人的坚守与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