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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4月14日 星期五

    山上槐花云中开

    作者:刘云 《光明日报》( 2017年04月14日 15版)

        山是一座绿山,方圆有三四十里地。天晴的时候看山,山在一片瓦蓝中。雨天看山,山是纱窗前的黑剪影。有云雾了,山只能看见半截,那半截就在云里头。

     

        山上有女娲的庙宇,有荒草中的碑碣,有风雨浸不透的老砖。这座山是旅游之地,每年都有游人上山来,给女娲烧香,在山上野餐。

     

        山就叫个女娲山。山上半坡以下,是长松树的,四季都绿,夏天去到山上,要加衣裳。秋天上到山上,闻到的都是松脂味。半坡以上,遍生杂树,春天花开得热闹,各色的花,分不清是哪棵树开的。到了山顶,满是槐,像是人栽的,又像是野生的。大的碗口粗,再大的脚盆粗,细的叫刺槐,皮色好艳的叫金槐,槐把山顶遮没了,把山顶的人户院落遮没了,把雷达站的兵营也遮没了。

     

        女娲山的槐在三月准开。春天,水汽从脚下上升,像走人家,一程一程爬山坡路,这时,半山下的李花、梨花、樱花、桃花,都次第开败了。山脚下田里坡地里的油菜花也败了。半山上的松树在抽嫩针。与松伴生的栎树,结出它们的串串花,灰不丢丢的,要开不开的样子。就在此时,山顶上的槐开始起劲儿地开了。

     

        槐在风中开,风把槐花香吹得四处都香透了。这个时候,山下城里的人,就上山踏春,看槐花。人是一群群的,五颜六色,城里人一来,山仿佛就睡醒了。槐开得热烈,有的开成紫花,有的开成粉花,多数开成雪白的花,一团一团地掩在细碎的绿叶间,细看又成了串儿。槐的香,凉凉的,一丝丝小风似的香,吸一口气,肺里要沉醉半晌。

     

        城里人来看槐,叽叽喳喳地捡那粉嘟嘟的槐花往嘴里送,眯着眼慢慢嚼,也有夸张地大把大把地往嘴里捋。他们边吃边喊,吃春哩!他们在山上转累了,下山时经过兵营,看见站岗的兵,招呼道:快来摘槐花吃呀!兵只是把微笑送给城里人。城里人说,在这里当兵真好,整天闻槐香,真是神仙兵呀!城里人要把摘得的槐花送给站岗的兵,兵不言语,愣愣的,兀自站立。城里人说,哦,兵有纪律哩!

     

        山上的老乡有闲工夫了,也要采摘几回槐花回去吃鲜。有些人住得离兵营近,到晌午饭香时,那槐饭的香气就飘进兵营里。老乡们都知道,兵不吃槐花。

     

        这山高,高得四周的山都矮下去了,晴好的天气,从哪个角度看山顶的槐,都是要仰视的,那槐花似乎开在半空中。在蓝天的衬托下,槐花闪着星星般的光彩。雨天,没有人来看槐了,兵们站在兵营的走廊里看,槐花是浮在半空中的。有小风吹过的时候,那些槐花与槐叶一起,响着细碎的沙沙声,像是小声地议论这些兵。天黑下来,兵看见槐只是黑黑的影,兵就听槐花与槐叶说话,只是声音小得稍不留神,就叫山风吹岔了。

     

        夜深些了,一声熄灯号响,整个山顶静下来,兵们睡下了,槐花与槐叶们也静下来。兵们就小声地说槐。有人讲起吃槐,说关中北地呀,最喜春天里吃槐了,用槐花做成麦饭,或烙成麦面的槐籽饼,浇醋辣子水吃。讲究大口包圆了吃,使劲嚼,吃哽了,喝口小米粥就畅了。说这话的,是关中兵,或是甘肃兵,那些南方兵们,也知道槐花的事,不过他们说出来,没有关中甘肃的豪放,南方兵说,槐花可以煲汤,加虾仁,或加紫菜,饭前吃,蛮好。关中兵甘肃兵就笑话他们,说那样的吃法真叫个苕性,好端端把个主食吃成个零食了!这样的晚上,爱做梦的兵,梦里满是槐花香。

     

        山上晴好的日子,时不时就起了风,风中的槐花香,直钻兵们的鼻子。三月的山上,青草半发不发的,农户的菜园子里,只有些老苍苍的葱蒜在开花结籽,坡地里的早洋芋,蔓子还盖不严地垄子。每过半月,兵营的大卡车就下山去城里拉一回菜蔬,萝卜、白菜、蒜苗、包包菜、去年窖的陕北洋芋,兵们卸下菜来,丢在炊事班的墙角里,那些菜早褪了水色,像牛啃过、羊踏过的。

     

        那槐还在盛开哩,开得鲜灵。关中兵,或是甘肃兵,到底忍不住,一边卸菜,一边跟连长说,我们也去采些槐花吃个鲜吧,这老菜把人吃泼烦了,做个槐花汤喝也好哩!

     

        连长不言语,兵就不说了。

     

        第二天,关中兵或甘肃兵又跟指导员说,我们也去采些槐花,做一顿麦饭吃吧。指导员笑笑,不言语。连长恰好在一旁听到,就粗声地生气了,说,你们去站岗吧,站双岗,站两班!其他的兵们都吐出舌头,半天缩不回去。

     

        眼看着山顶的槐花就要开败了。城里人不上山来看景了,不来采摘槐花吃鲜了。风吹来,开败的槐花随了风落在地上,一片一片落进了兵营里。兵们每天起床都要打扫半天,那槐花怎么也扫不干净,扫过了,还有粘在地上的,雪白的、粉红的、紫色的,像刚剖了鱼,地上都是鱼鳞。打扫的时候,兵悄悄捡几片槐花放进嘴里,抿半天,吐了,说,没味了,败了哩,就没味了!

     

        连长远远地看他们,高声笑道:出息不出息呀!

     

        又是一年槐花开了,我上山去采访兵。连长指导员给我讲兵们的小故事。指导员就说到兵们梦中吃槐花的事。我半天反应不过来,说,不就是槐花吗,你不摘了吃,它还不是落了、败了。连长就呵呵笑,不言语。指导员说,咱连长呀,其实也蛮想吃槐花。连长说,想,真的想,说到槐花就流口水!原来,连长也是关中兵,家在北边的塬上。关中的槐,就数塬上的旺相,平原上的槐,都是晚辈槐。连长说,这个时候关中就兴吃麦饭,苜蓿、老芹菜、荠荠、苋菜,槐花的最正宗,还不能是开全了的槐花,半开不开的,叫槐米,用麦面裹了,放在笼屉里蒸熟,用醋辣子水蘸着吃,受活,受活!

     

        此时,虽然已经错过槐米了,但若要吃一吃鲜,还是可以入得口的。我说,可惜了一山的好槐花了,年年春天没人吃它们。连长说,有哩嘛,城里人来吃,山上的老乡们也吃哩。

     

        半空里,槐花开得云霞一般,雪白的云,粉红的云,紫英英的云,都把香气送进兵营里来了。我眼前出现大团大团的槐花,想着它们就这样在年年三月开,开在山顶上,开在兵营旁,开在兵们的梦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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